堆满晚霞的天空渐渐模糊,就像有人在擦黑板,彩色除尽余下大片透亮的黑沉沉的底色。
弄堂口车灯闪了闪,不一会,黑色轿车停在了最里的一间里弄式小楼前,高峻霄从副驾推门而下,他拗不过李盛的热情,干脆搭乘人家的顺风车一起回家。
许是和李盛的职业有关,此地选择很是巧妙,若有敌来犯,在三楼架上一顶机.枪,便可攻可守,高峻霄在心中赞叹一番,紧随随着李盛的脚步来到厅堂。
入眼几张鸡翅木的太师椅还算气派,其他家具和绝大多数家庭一样朴素,李盛家并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
这时,腿上一沉,高峻霄以为自己碰到了什么家具,条件反射的让开半步,但是腿上重量并没有减少,他低头一看,软糯糯的小女孩紧紧抱着他的小腿,两条芦苇花似的小辫在脑袋上弹啊弹。
“爸爸。”奶声奶气的叫声自下而上。
面颊一烫,高峻霄忐忑得转头对李盛解释,肯定是两人都穿着同款军装,给孩子弄迷糊了。李盛大度的笑笑,蹲下身子拍了拍手:“小妹,爸爸在这里。”
听到呼唤,小女孩朝声源处望去,满脸难以置信,又努力伸长脖子想看清自己抱得倒底是谁。
李盛再次喊了一嗓子,小姑娘小嘴一瘪,大约发现自己真的抱错人了,委屈巴巴地张开小短手跑向李盛,一把搂住爸爸的脖颈,嘤嘤呜呜的好不伤心。
圆滚滚的小脸哭红了都那么可爱,果然女孩子都是糖水和鲜花做得吧,高峻霄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融化了,嘻嘻,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么小的孩子也怕尴尬啊。
再看李盛平时多潇洒的一个男人,此刻动作轻柔,抱起女儿拍了拍她的后背,生怕自己用点力就会弄疼她。
在爸爸的软语攻势下,小姑娘终于不掉金豆豆了,嘟着小嘴同爸爸撒娇,高峻霄站在边上心底的酸水咕咚咕咚往上冒,姑娘还是小的招人疼,大的都变成荆棘和火药的混合物了,不是把你扎的浑身是血,就是把你炸个稀巴烂。
“嗯,小妹真乖。那个不是爸爸,是叔叔,叫高叔叔。”李盛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让孩子叫人。
小妹环住李盛的脖颈,甜甜得喊了声高叔叔,高峻霄复杂的心情,霎时被那一声叔叔驱散,他回谢的语气也完全被小宝贝带偏,软的不像话。
厨房里的帮佣阿姨听到响动,探出头,见到男主人回来了,马上从厨房里端出一套紫砂壶茶具,似乎早就备好了。
随着茶水就位,李盛放下孩子让她自己去玩,回头认真地对高峻霄说道:“看到没,姑娘家从小脸皮就薄,你不能说她,越说,她哭的越来劲,得哄。”
明明知道李盛话里的意思,高峻霄却假装自己没听懂,询问李太太怎么不在家。
他有意岔开话题,李盛也不好再转回去,只能大声问帮佣自己太太去哪了,还有老夫人呢?
帮佣带着浓重的江南口音回复,高峻霄听得一知半解,大概是李太太知道家里来客人,去百货公司买酒了,她没法接小少爷放学,只能老夫人去接了。
多有烟火气的一家啊!高峻霄长长叹了口气,这大概就是全国大部分男人的梦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当然也是他的。
视线转到整套紫砂茶具上,旁边酒精灯烧着小吊壶,方便随时续水,李盛用热茶水烫了下茶杯,又重新泡了一壶:“叹什么气,婚后抓紧生啊。”
厅堂朱窗半开,沁来丝丝凉意,高峻霄郁闷地发现自己没那个功能,自己想要糖水和鲜花般的小女孩得通过何清澄,有大的才能有小的,最好小的也有酒窝。
“怎么何小姐不肯生,那你就吓吓她,你要跟别人生。”李盛开玩笑似的说道,同时给他倒上热腾腾的新茶。
“喝,她已经觉得我歧视她了,肯定让我有多远滚多远。”高峻霄摸着发烫的杯缘苦笑,“什么方啊,圆啊,哦,对,结构性歧视。鬼知道什么叫结构性歧视。”
哈哈哈,李盛毫不客气的大笑,拍了拍高峻霄的肩膀,劝诫他有空多读书,多看报,不然被老婆骂了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所谓结构性歧视通俗点讲,就是你歧视一类人,但是你没意识到你在歧视,因为它被大众视为默认的规则,尤其在性别上尤为明显。
原来大家都知道!高峻霄窘迫的头都不敢抬了,不怪清澄鄙视他,是自己太无知了。
似乎想缓解高峻霄的尴尬,李盛举了一个小小的例子,如果何小姐来为小妹当家庭教师,看在高峻霄的面子上,她不收钱。
一次、两次,高峻霄觉得没什么,要是她风雨不改,天天来教课,仍旧不收钱,那高峻霄肯定不高兴,因为何小姐创造了价值,却没有获得应得的收入。
最重要的一点,李家明明付得起家庭教师的费用,却不付,分明就是利用何小姐的善良占她便宜。
“对啊,帮忙是帮忙,工作是工作。我媳妇白干,我当然心疼。”高峻霄愤愤不平的说道。花花那么善良,又不是没白干过。
思绪瞬间回到了当年的义学,何清澄风雨无阻的去教课,她浑身湿透的骑车来学堂,去换衣服时还被贱了半身泥浆,结果旗袍不合体短了一大截,看到她在漏风的教室里冷得频频跺脚,高峻霄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当时很想给她披上自己厚实的大衣,只是碍于两人的矛盾没敢上前,隔天他就找到了搞装修的王老板,为了抢进度,他还亲自和水泥把后院的泥地抹平,总算把义学修缮一番不再漏风,但义学是做善事,收获不能以金钱衡量。
“若她教的是你们的孩子呢?”李盛干脆的打断了高峻霄的思绪,“同样的工作,只要她是你的妻子,孩子的母亲,你会认为理所当然吧。你占了便宜,也不会给她应得报酬。因为她创造的价值被你吃了,你还不觉得。”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让高峻霄打开了思路,不止是教育孩子,还有整理家务,侍奉公婆,打理财产……妻子的身份能让一个女性的所有付出都变得合理。
“我保证会给她相应的尊重,不论是看孩子做饭还是工作,只要她付出了劳动和智慧,我都会尊重。”高峻霄捧着茶杯做比,茶里映出自己最珍贵的姑娘。
“只是尊重吗?”李盛脸色一沉,压下高峻霄手中的茶杯,“如果你觉得够了,那我的建议是你趁早解除婚约,你好好找个能断文识字的贤惠妻子,过你想要的家庭生活,而何小姐继续当她的何清澄。”
又是这种话,老师说过,父亲说过,现在连同辈的李盛也这么说,高峻霄努力平复内心的汹涌,一口灌下杯中茶水虚心请教:“我到底哪里配不上她?你们一个个的都那么说。”
李盛脱口而出:“不是配不配的问题,而是惋惜你们的才华,单单从外人的角度来看,你和她分开才能对社会创造最大的价值。你想想你们一吵架,她那我不清楚,你已经没心思跟外面的敌人斗争了。你们现在创造的社会价值就是一加一小于二啊!”
这话不敢苟同,高峻霄据理力争道:“我们也不是总吵架。而且我们是人,怎么能只谈价值,不谈感情。”
“别骗自己了,没人能感性一辈子,憧憬乃至美化婚姻才是对婚姻最大的不尊重。”李盛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似乎在笑他的天真。
婚姻是一场零和博弈,有人争夺,就有人退让,不过婚姻制度从一开始就不公平,任何博弈,最终都会变成妻子的忍气吞声,她的父母逼迫她忍,儿女拉扯她忍,社会舆论裹挟着她一步步妥协,直到退无可退……
顿了一下,李盛盯着高峻霄缓缓开口,她会爆发,等待高峻霄的只有报纸上一则脱离关系的公开申明。
瞬间大脑一片空白,高峻霄闭上眼睛感受喉咙间的哽咽,何清澄心气有多高,头有多铁,自己比谁都清楚。
在这么一个充满矛盾和歧视的大环境下,她极为难得的萌生了自主意识,她不可能再倒退。但凡她退了,也不就是自己喜欢的人了。
小吊壶里开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原本液态的水变成了大团的水气,从壶嘴和壶盖四周偷跑出来。
水变成蒸气还是水吗?高峻霄不知怎么想到了某个哲学问题,呵呵,自己怕不是有什么大病,想喝热水的是他,加柴烧水的还是他,但是水变成水蒸气了他又不喜欢了,有病,真真儿有病。
肩上一沉,李盛搭着胳膊凑过来:“怎么想放弃了,还是想学大多数男人,心安理得的先把便宜占了再说?”
“当然先把便宜占了。”高峻霄话音刚落,两人默契的笑起来,笑声的潜台词全是“不愧是你”。
“但是现在人家不想给你占便宜了,何小姐可不是一汪清水,又浅又柔,她怕是早就给自己设计好退路了。”李盛敛起笑容,给了高峻霄当头一棒。
美梦被无情打碎,高峻霄心情别提有多复杂了:“谢谢提醒,就不能让我再梦一会。”
“别做梦了,你还记得为啥会来我家不?”李盛重新给高峻霄倒了一杯热茶,瞳仁里的八卦之色都快溢出来了。
啊,自己想知道如何让清澄回心转意呢!高峻霄拾起心底的失落,用极为谦卑的语气请教李盛办法,毕竟人家结婚七年了,哄女人肯定有一套。
既然高峻霄诚心请教,李盛也不打算藏着掖着,他拿着茶叶罐压晃了晃,沙沙的摩擦声听着很是舒服。
他打开盖子给高峻霄展示里面仅剩十分之一的茶叶,这些茶叶虽少,但是只要加上热水,就够两人对饮好几次。
如果茶叶是夫妻两人争夺的资源,那热水就是两人共同的愿景。
彼此的目标一致,两人就会往一处使劲,而泡开的茶水就是一加一大于二的社会价值。
何小姐生气,不是因为姑娘家别扭的小情绪作祟,那样就看轻人家了,归根到底她气的是高峻霄背叛了两人共同进步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