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时不时蒸起金灿灿的薄雾,崔文纯心知那是甚为可怖的毒瘴,却已避无可避。每逢这等毒物现世,他往往呛咳难止,不得片刻安宁。一般须经三五日,毒瘴才会渐渐消散。
安镇山一派寂灭之势,宛似无间地狱,京华却正是风和日丽的春三月。
明泰元年三月初一,慕霜宫静耽斋内。
“今日是殿下的万寿,御膳房特意给殿下做了年糕,意为‘延年’。”
皇帝病得抬不起手来,只能由宗承受挑着喂到嘴边。他勉强吃了一口,就咳嗽着摇起了头——他什么都吃不下去了。
祁里顺匆匆步入,伏地叩了个头,朗声禀奏道:“主子,淇风宫传来讯息,德太妃不慎跌了一跤,怕是要生产了。”
皇帝的眼睛还是看不见,沉静地发了一会儿呆,忽而叹道:“又是一个七个月的早产儿。我只盼着这一胎是个女儿,做太上皇的儿子……实在太累了,没必要再让这婴儿受罪。宗承受,太上皇眼下在哪儿?”
宗承受低眉顺眼地回了话:“此前太上皇命人于念兹在兹楼前圈了围场,这会儿估摸着正在场中跑马打枪呢。”
“我病得都快死了,他倒还是生龙活虎的。”皇帝吃力地在桌案上摸索了一阵,俄尔抬头谓宗承受道,“今年大库兴许能收入五千万两。”
宗承受领着一众内侍拜倒,齐齐道:“给主子贺喜!”
“快起来!”听了他们的动静,皇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贺什么喜?太上皇临朝二十年,不知留下了多少窟窿。倘如上苍垂怜,能让我在死前得见国库岁入七千万两,那我就心甘情愿了——毕竟补上了二十年的亏空,也算无愧于祖宗了。”
宗承受笑着上前宽解,心内却悲痛难忍。
太上皇初登大宝时,国库岁入七千万两。历经他近二十年的挥霍无度,国朝已然府库空虚,左支右绌。殿下欲凭一己之力中兴社稷,不知背了多少明里暗里的骂名,原本就不好的身子这下更坏了。太上皇捅了篓子,立时将大位一让,如今却仍好端端地安享清福——这当真是“无上觉悟”。
“蠢奴才,”皇帝叫他,“又犯傻了!”
“有您这样英明的主子,奴婢再聪敏也显着傻。”
皇帝笑道:“耍贫嘴,满屋里就你会说话。”
宗承受刚要回话,四名小宦官捧了四十余道奏疏快步走入,为首者躬身禀奏道:“主子,各地守臣的请安奏本到了。”
闻言,皇帝苦恼一叹,只得继续打起精神予以披览。他让宗承受低声地念,自己再口述批答。
等到一一览毕,宗承受再搁笔一看——却已是深夜了。
再过一个时辰,新一日的奏本便又要被送来了。皇帝双目失明,腰疼背痛,试图下炕走上几步。但长久的伏案疾书令他头晕乏力,再加上腿脚一贯没劲儿,当下险些栽倒在地。
宗承受搀着他坐回炕上,忧心忡忡地劝道:“殿下,您睡一阵儿吧。”
“年糕……很好吃。你骗我说是御膳房做的,但我知道……又是你亲自下了厨。”皇帝胡乱摸索了片刻,在碰到了宗承受的手后便紧紧地握了,哑着嗓子说,“我最后的一个生辰……难为你如此用心良苦。”
“殿下……”
皇帝的双手渐渐往上,终于捧住了宗承受的脸颊——犹豫了一会儿,终是贴了上去,生涩笨拙而又不失温情地亲吻着他。宗承受微微一怔,随后下意识地伸手勾住皇帝的脖颈,竭力加深着这个吻。
直到皇帝气虚乏力地半倚在炕上,宗承受才意犹未尽地放过了他。
皇帝的嘴唇破了,却也不作任何处理,只是喘息着说:“咱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惜……我没法再看看你了。宗承受,我死之后,你不许跟来,听见没有?”
“奴婢没听见。”宗承受咬牙否认。
“蠢奴才!”
宗承受望着面前陷入病痛折磨的皇帝,两行清泪簌簌而落:“殿下,奴婢一定陪着您。不论是阴曹地府,还是忘川黄泉……奴婢永远陪着您。没了您,奴婢也就没什么活着的念想了……让奴婢陪着您一起去吧。”
皇帝勉力一笑,眼眶却微微泛了红:“不用你陪着。到了九泉之下,我就能见着母后了。我们母子彼此团聚,哪儿有你的位置?你要好好活着,替我……好好活着。”
宗承受还没答话,忽听外面儿有人高声叫嚷:“主子!大事不好!德太妃血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