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丘浮沉笑着向前一步,将士卒逼退至檐下,“有旨意,着国舅爷跪接——他现在何处?”
“在上房。”
“几人陪侍?”
“无人陪侍。”
闻言,丘浮沉回身向差役们一挥手。那班皂吏早便摩拳擦掌了,眼下终于得了命令,当即沿楼梯匆匆飞扑上去。
士卒看得目瞪口呆,正要说什么,忽听丘浮沉道:“你的差事办得很用心,回京有赏——现在进屋睡觉去。”
士卒压根儿没琢磨明白这番话,却着实听清了“有赏”二字,当下谢了恩典,喜不自胜地回屋去了。
丘浮沉与翁策之缓缓循阶而上,彼时一众皂吏正如临大敌地围聚于屋外,竟有一阵清远舒阔的琴音自上房内遥遥传来。
丘浮沉隔去风雨的恼人侵扰,暗自凝神静听,片刻后叹道:“是《酒狂》。”
翁策之上前一步,亦沉心细品,但觉藏啸于音、虚缈迷蒙,寄情醇酒、借醉佯狂,再观眼下骤雨潇潇不歇,满院难掩孤寒,不由自思:“早闻楚尚枫精擅乐律,尤通琴筝。当日太上皇赞其‘才貌双绝’,使其微服鸣琴于市井,竟获富贾抛掷千金之赏。而今听来确有一番滋味,可惜这等妙手已余日无多。”
“正值国丧,楚氏竟敢弹琴取乐,此乃大不敬之……”
翁策之猛一抬手,打断了皂吏的落井下石。
风雨未止,琴意不绝。大理寺数十名差役静待于屋外,或倚门而立、或沿阶而候;两名主官则双双阖眸聆音,一时无人作声。
听众恍若饮罢二两冻醪,置身叠峦翠嶂,前临淙淙清泉。扶酲漫步,稍觉困疲。将欲趋进,难辨前途;往顾来路,料无归处。满腹苦悲,足以失魂丧魄;一心晦冥,不胜凄楚苍凉。似是随性而效踣地呼天,又似骋怀而法穷途之哭。霎时杂绪渐了,终以杳寂作结。
“此曲已了,诸公请入。”
听闻楚尚枫此言,众人如梦方醒。皂吏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一股腥风裹挟着阴雨迅疾闯入室中。楚尚枫未挽发髻,另有一绺黑发垂覆于右眼处;他通身洁服素衣,正跪坐于矮几之后。矮几上横置一张七弦琴,虽略有残损,反倒愈显其古雅独奇。
丘浮沉上前一拱手,笑道:“国舅爷,有旨意。”
楚尚枫默不作声。
丘浮沉不以为意,自怀间摸出御笔手诏,展开念道:“敕:‘楚氏尚枫,本非良器,妄获爵赏,着大理寺卿丘浮沉会同御史中丞翁策之亟行拘捕,从速鞫审,秉公定罪,具奏分明。特谕。’”
楚尚枫满是爱怜地注视着面前的爱琴,终是伸手自岳山缓缓抚向龙龈。观者面面相觑,有个胆大的刚要上前,却被翁策之一把挽住了胳膊。
众人正迟疑间,忽见楚尚枫神情沉静地将爱琴的七根丝弦一一扯断。弦断琴毁,袖手而待。经由丘浮沉示意,四五名差役飞身上前把楚尚枫按跪在地,一面死死钳住他的胳膊,一面用着蛮力使劲往后掰,疼得他脸色煞白。
空中惊雷阵阵,大雨片刻不歇。丘浮沉传令秘押楚尚枫返归大理寺,继而又叮嘱了那些御林军几句。
御林军士卒们知道国舅爷坏了事儿,当下魂惊胆裂,任凭丘浮沉吩咐。
大理寺皂吏彼此心中都有些遗憾——原本做足了准备,没想到竟如此轻而易举。一时另有好事者暗暗作想,若是崔文纯也在此处,他又当如何应对?
丘浮沉与翁策之原以为崔文纯要花三五日工夫方能觉察事情有异,不料他次日便有所醒悟了。
得知楚尚枫未回府邸,亦未去掇香寺——崔文纯惴惴不安地于书斋内来回踱着步。几名御林军将士讳莫如深,只说楚国舅自行打马回了京;敬诚驿管事则一问三不知,逼急了就昏厥在地。
种种迹象尽皆指明情形已大为不妙。
他忽而止住脚步,喃喃道:“皇上动手了。”
刑部尚书李乃安与东宫素无交集,刑部侍郎苏寺生又无权调遣差役,惟有大理寺卿丘浮沉蒙受皇帝中旨而履任其职。崔文纯略一思索,当下即知楚尚枫如今正被押于大理寺。他立时拟了一札,打着入宫进讲《大学衍义》的幌子预备面圣求情。
谁知奏疏不久即被打回,皇帝以朱笔在崔文纯的长篇大论后批复了一句——“不必来”。
崔文纯急得六神无主,又不敢贸然往翁策之府上去寻莫元舒,只得另拟了一道奏疏送往淇风宫,向三生天子求援。
一定要寻人求助——此人必在东宫僚属之中,且须一禀仁心。仅仅思索了片刻,一个人的面容就浮现在了崔文纯心内。
苏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