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亲昵,好似真的是亲人一样。
听到这话,换做以前,枕清自然听不明白,甚至觉得莫名其妙,可是这段时间薄映禾的行径着实太怪异,而且送的那些礼品,就算关系再好,也不至于做到这般地步。
薄映禾这种奇怪并非是有敌意的,而是隐藏在暗处对她的打量和考究,似乎在一步步试探她是不是某个人,平日的吃食和用品都无微不至,这种好,更像是带着隐隐地愧疚,想要对这个人好的纠结。
这份纠结和试探在见到应钰后,才完全消失。
枕清注视铜镜里的薄映禾,唇瓣微启:“薄娘子,我之前遇到了一个人,她说她叫齐离弦。”
薄映禾留在枕清发梢的手微微一顿,她心跳动得厉害,猛地与镜中的自己相望,又垂下目光看向枕清的面容。
两张脸一同落在铜镜内,竟有七八分相像!
枕清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现在就连神态和气质都变得极其相似,仿若同一个人似的。
枕清学着薄映禾的样子,温柔笑道:“是因为和姊姊相处的时间太久,便变得有些相像了,还是说,姊姊明明认出我是谁了,却不愿意与我相认?”
“啪。”
手上的梳子当即滑落,发出极为清晰的响声。
屋内的人心领神会,见两人神色不好,自觉退避,默默地走到门外,屋内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一道沉重紊乱,一道清浅自如。
薄映禾慢慢撤回搭在枕清发鬓上的手,她面容逐渐失去血色,好似看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又像是某种东西跟随着梳子一样被摔落在地。
枕清站起身,恢复自己原本的样子,半点退让的意思都没有,微微挑眉,却又势在必得:“枕灵。”
这声音唤得极轻,好似早在舌尖跳过几百次,也唤得极其平稳。
薄映禾却像是没有察觉到般,她彼时的状态犹如僵硬的木偶,看向枕清的一举一动都变得迟缓。
枕清非常得不解,她这般模样,这般状态让薄映禾相认竟然会这般的难堪吗?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薄映禾克制地问。
她本就没有想隐瞒枕清,只是如果枕清一直没有发现,那么她也会一直装作不知道。
可惜,枕清太聪敏了,甚至跟阿耶一模一样。
见薄映禾终于肯承认了,枕清这才敢确定自己这步棋没有赌错,不过她心中并没有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松懈下来,反倒是因为身份的坦明,让她们两人变得无所适从,好似没有了任何伪装的面具,便没有办法好好保护自己。
枕清朝桌案的那一处走去,脚底拖曳着长裙,她伸手甩至一旁,声音平而缓:“很早,姊姊或许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特别好,倘若真的有,那便是在那个人身上有利所图。可是你所图什么,我倒是真的没想到,直到我看到你眼中的愧疚,那是对我的愧疚。”
她又微微一笑,笑容很清浅,很伤心,很苦涩,很复杂,很克制。
枕清沉默良久后说道:“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心生愧疚。所以,你的愧疚究竟是什么呢?是因为未陪伴我长大成人,是可怜我从小没有感受过耶娘的疼爱,还是愧疚你从来都没来长安看过我,一直待在陇右这片安逸之地?”
“我看过你的。”薄映禾忍不住道,“我是看过你的,只是你不知道。”
枕清自嘲般笑,一直在记忆中反复摸索,她从来都没有遇到过比她大的女娘,倘若薄映禾在她面前出现过一次,哪怕是一次,她也不会不记得,更不用在脑海中反复翻找。
“既然你都不想让我知道,那又何必来看我呢?”枕清缓缓抬起头,原本垂下的目光在金丝编的拖曳群上,逐渐移到薄映禾身上,目光浓厚又淡漠。
薄映禾很漂亮,很聪明,也很冷漠。
这样的薄映禾,根本不需要一个叫枕清的妹妹出现,而她这样的身份,只会令薄映禾烦忧,可是她自己也是恶劣的,恶劣地想要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个亲人的存在,自此她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也是有家人了。
薄映禾不知枕清所想,她在枕清浓烈的目光中,苍白地为自己出声解释:“不过是在雷州,那时候你在雷州还被人唤做‘不要命’,当时的我保护不了你,所以我只是在一旁偷偷看着你,小齐也曾看过你。”
这里的小齐便是齐离弦。
薄映禾痛苦地望着枕清道:“你那么敬重禹王,倘若我和你说,他就是对付枕家的真凶,你敢说你不会有那么一点的怜悯之情?我之所以不敢与你相认,是因为我怕,我怕你受万人唾骂,我怕你日夜寝食难安......”
声音断在此处,两人的神色隐匿在大喜的烛光内,将她们的神色与动作一一洞悉,寂静无声的屋内,每一处的细微的东西都被无限放大。
这件事,对于她们而言,是痛苦的,是不忍回忆的。
枕清倏地站起身,执拗道:“我曾问过禹王,他说他只是被先皇派去陪同,真正要朝枕家下手的人不是他。”
“怎么会不是他?你说那里的人里面除了柳长鸣,不是他还能有谁?这件事获得最大的利益不就是皇家!”薄映禾盯着枕清的双眸道,“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你认贼作父的这些年里,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枕清的手微微颤抖,仿若濒临死亡的老者,她的双唇紧紧绷着。
最后,她沉沉闭眼,复而睁开,一字一句如同刀刃般朝她而去,沉声道:“既然如此,符大都督也是陪同的人,他难道就不知道枕家内情?他难道就没有对枕家动手?姊姊,当我知道你是枕灵,知道你是符生枝娘子的时候,你当真觉得我不难受吗?”
枕清看到薄映禾双眸的痛色,她深呼吸,缓和道:“我和禹王相处多年,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也信他。姊姊与符大都督相处七八载,也比我更为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你选择相信他,而我选择信禹王,我们都没有错,只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罢了。”
是了。这才是枕清,这才是枕家儿女的样子。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选择和想法,坚信自己所走的那条路是对的,即使错了,她们各自也会咬着牙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