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遥青静静地聆听他的话。
“爷爷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哥哥的死,爷爷的悔,还有他骗了你十年。”
“我知道他当惯了雷厉风行的将军,令行禁止,别人都得服从。就算在孙辈的婚娶大事上也一样,有时候有些刚愎自用。”
顾况顿了顿,啜了一口茶水。
“但是我是他唯一的孙子,我有自己的主见,我想娶谁娶谁。爷爷总不至于把我打死,断了顾家的唯一血脉,——那样他可对不起列祖列宗。”
这是程遥青第一次觉得,顾况过分有自己的想法,也是一件好事。
“可是我是一个将死之人。丹鸟都告诉你了,我的生命只有七七四十九日。恐怕无法……”
面对顾况过分直白的话语,程遥青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少年柔软干燥的大掌却捂住了她的嘴。
“我不介意。”
程遥青歪了歪头,看了顾况一眼。她感觉自己此时的神态落在顾况眼里,像一只满眼好奇的鹦鹉。
“就算你只剩一天的寿命,我也愿意。除非你不愿意嫁。”
顾况微微昂首宣布。
程遥青却坚定地把他的手从自己嘴上拿开。相思之毒,只在梦中发作。清醒的时候,她根本感觉不到自己身中剧毒。一举一动,皆与常人无异。
力道不大,轻轻巧巧地移开了顾况意欲握住她下巴的手掌。
程遥青忽然看着他,笑了:“若是我不愿嫁呢?”
顾况好像第一次思考这种问题。少年的急躁浮了上来,他一下子跳开去,挠了挠头:“我不懂,为什么,明明我们两情相悦,爷爷也不会阻拦我的任何决定……”
“大不了再被他打一次……”末了,顾况还小声嘟囔。
程遥青却忽然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我们离江南还有多远?”
顾况有些愣神,不过得益于他连年浸淫于风物志这种闲书获得的知识,他脑中略一思忖,便报出了大致数字:“夤夜赶路,大概要五天。倘若慢慢走,要十天。”
“那就够了。”程遥青掀开被子,站起来。
顾况没跟上她的思路:“什么够了?”
程遥青略显高挑的身子一下子撑满了马车的车厢,显得本来很大的空间逼仄起来。
“我的刀在哪里?”
“后头的车厢。”
顾况虽然不明白程遥青是什么意思,但是还是从善如流地回答。
程遥青半个身子伸出车厢,往后一探,长臂舒展,在顾况的惊呼阻止中,勾住刀柄上的丝缑,将刀握在了手里。
她终于对顾况说出了自己的意图。
“你自己说的,为了我,就算违逆你爷爷也可以。现如今我有想干的事情,你可愿意随我而去?”
顾况的眼神好似要灼烧起来:“自然。”
“陪我,下江南。”
*
一辆黑漆木马车偏离上京的车队。
随行的士兵一开始只觉得是车马受惊,游离在主车队之外。直到那马车往外斜刺里窜了几尺,才反应过来,是有人蓄意纵马,私自离队。
“直娘贼,哪个不长眼的,快给老子回来!”有军官冲那辆旁逸斜出的马车吊起嗓子喊。
离群的马车却恍若未闻,径自朝外奔逃。
军官眯起眼,隐隐看到驾车之人一身紫衣,是个俊俏的年轻后生。
他吩咐左右之人:“放箭,可别让他别出了射程。”
此时却有另一匹骏马飞奔而来,马背上人高喊:“林副将,且慢——”
军官疑惑地暂停了士兵弯弓搭弦的动作。定睛一看,奔来之人是顾老将军的随从亲信。亲信气喘吁吁拿出一张金纸,上头加盖将军印信,道:“将军有旨,不必管脱逃之车。”
军官纵使内心疑惑,还是使士兵收起武器。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瞟了一眼同样面带不解的士兵,拉过亲信,低声问道。
而车队中腹的马车中,顾老将军再次阅读了一遍那张薄纸上潦草的字迹。
良久,老人从鼻孔中嗤了一声。
亲信撩起帘子进来:“将军,是否要再换一桶热水?”
顾老将军抓起自己有些萎缩的双腿,搬到床上,道:“不用了,帮我把水泼在路边罢。”
亲信应声出去。顾老将军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个纸片上。那是刚才射到他马车窗楹上的一支铁箭,被掰去了箭头,上头卷着这样一张纸。
飞箭传讯,真是新鲜。
他冷哼了一声:“好小子,先斩后奏,不告而别,还要我帮他擦屁股。”
沉吟一会,他叫来了一个士兵:“北狄的俘虏还在么?帮我先挑出几个管事的,绑到马车里,我要审他们。”
士兵依言照办。
顾老将军循着车帘还未放下的缝隙,看到了那一丈之外,几乎淹没在林烟里的马车。他良久地注视着,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两人的踪迹。
铁甲兵戈的声音重回耳畔,此情此景,正是:
今老矣,骚白首。
落日塞尘起,归梦故园头。
【卷三-冀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