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况内心正沉迷于称呼上的小小纠结,程遥青终于开口说出准备好的言辞:“顾况,我觉得,对将军府灭门案的调查,就此收手了罢。”
顾况听程遥青从幕后凶手的剖析,到对将军府如今付之一炬,在边境能引起多大的震动,最后落到顾况自己的安危,言辞恳切。
顾况道:“好,师姐,我答应你,不再查下去了。”
他从程遥青眼中看到了惊讶的神色,好像她并没有想到这场筹谋已久的劝说居然这么轻易地被解决了。
顾况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当时在祝婆婆小院中对师姐说的话,只是一时的意气之语。逝者已矣,若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而忽略自身的脆弱,无异于蚍蜉撼树,终归会不得善终。”
顾况没有说的一点是,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拖累了师姐程遥青。
他清楚程遥青的打算,她只想快快把自己送到安全的地方,无奈被他拉着身负险境,导致如今负伤,寄居在白云观。
眼下敌人已经明了,顾况只能托付程遥青:“但是师姐,我只有一点请求,务必让爷爷知道京城的状况,才好不被那些北狄和奸臣乱党拿捏。”
程遥青答应了他。
至此,她与顾老将军的三个诺言也达成了,她不禁松了一口气,感觉心头因为受伤而盘亘的郁结也消散了许多。
然而顾况还是看起来有点散不去的郁闷。
程遥青于是提议:“我听闻白云山后山的风光极好,不若咱们下午一同去赏赏景。日后你离开了京城,怕也是没机会了。”
顾况担心道:“师姐,那你的手臂……”
程遥青给了他一个放宽心的眼神:“无妨,多走动反而利于伤口恢复。”
在这方面,程遥青是专家,她说一不二。
顾况再无异议,乖乖点头。
*
白云观建在栖霞山的半山腰。
栖霞山之名,除了来自它坐落京城西方,每日夕阳西下时都能被看见的缘故之外,还来自后山茂盛的火红木棉。
木棉原本是三四月份开花,但栖霞山高,山上气候冷冽,木棉的花期较其他地方长了一两个月,因此虽然此时已经是夏季,但还有零零散散的木棉花正如巨焰燃烧般盛放。
上山的路是用青石板铺就的,石板上低低地落了几枚被风吹落的花朵。
程遥青在后头慢慢走,顾况却显出了他这个年纪少年人应有的活泼。
他见程遥青并不需要搀扶,渐渐地胆子大起来,跑到前头去,复又折返回来,手中拿着一串新鲜的花骨朵儿。
“师姐,这个送你。”他如献宝一般双手捧上,“这是开得最好的一串。”
又怕程遥青怪罪,顾况旋即补充道:“这是地上落的,我拿山泉水洗涤过了,干净得紧。”
程遥青不好拒绝这一双黑亮亮、笑成月牙的眼睛,伸手接过。折了一朵小的,簪在鬓边。
人面桃花相映红,这火红的花朵,给她苍白的脸色添了几分红润。
“师姐戴上花,气色都好了不少!”顾况赶忙拍马屁。
程遥青被他说得极为舒坦。
山深人静,她不想因为自己慢悠悠的速度拘着顾况,便道:“你自顾自前去,不必管我。”
顾况如蒙圣旨,再三确认程遥青一个人可以之后,撒了欢地往前头的石阶跃上去。
他想再往前探探,有什么好玩的新奇的,就拿回来与师姐分享。
*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
顾况刚走后不久,程遥青便感到脸上凉凉的有湿意。
用手一抹,指尖有一点点水渍。
抬头望去,刚才还明朗碧蓝的天空不知何时飘来了一朵乌云。
又是一滴雨打落在她的侧脸。
程遥青忙用手护着胳膊,四下寻找有无避雨的地方。
果然,前方不远处就有一个简陋的凉亭。
程遥青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却发现凉亭里,有一对躲雨的兄妹。
两人俱是农家打扮,哥哥脸色黧黑,手里拿着一柄铲子,妹妹则手提一篮子木棉花。
看到程遥青,两人俱是一愣,好像没想到山里还能有别人。
还是程遥青先摆出了一副亲切的笑容,率先搭话:“你们两人,都是栖霞山下的山户罢。”
那妹妹睁着小鹿般慌乱的大眼睛,一个劲儿地往哥哥身后躲。
哥哥答道:“是哇,俺们都住在山下,赶着农闲的辰光,捡点木棉花卖给京城的染料房,这么一篓木棉,能卖几钱哩!”
话音未落,刚刚还淅淅沥沥的雨一下子刷得倾倒到地上。
遥遥的云端闪过几缕亮光,下一秒,一道惊雷在他们头顶轰响。
小妹妹下的尖叫一声,更加努力地往哥哥怀里拱。
程遥青的目光接触到哥哥,哥哥对她苦笑一声:“小姑娘的胆子,比老鼠还小。”
程遥青脸上也挂起一丝微笑,这小姑娘,倒让她也想起了一位害怕打雷的故人。
顾况匆匆赶回亭前,看到的便是这一幅程遥青与别的男人相视而笑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