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喂,我一介粗人,还得小顾公子不嫌弃才成。”古择大笑起来。
古择的声音粗犷,顾况每次听他大笑,都感觉有十八只鸭子在耳边聒噪。
他选择打断古择:“看,石兄来了。”
一个白面馒头似的胖子喘着粗气过来了。
他是兵部左侍郎的儿子石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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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瑞身宽体胖,笑起来如同弥勒佛一样眯眯眼。甫一坐下,他就笑道:“这宫道可真长啊,走得我腿都发颤。”
石瑞在母亲怀他的时候,就有些先天不足,长大了总是体虚。而且还有些胎位不正,生产的时候,腿先出来,接生的稳婆一扯,石瑞长大就落了个长短腿的毛病,走起路来总是气喘吁吁。
石瑞的母亲在生产的时候落下了病根,不多久便撒手人寰。他的父亲石崇兴似乎半年后便续弦了。
同样是武官世家出身而不练武,同样是丧母失恃,顾况自觉和石瑞惺惺相惜,外头的朋友里,也与他最为要好。
“石老弟啊,我说你这易发汗的毛病,几时能好。”
章瑛自斟了一杯果酒,一边放在手里慢慢地晃,一边开口对石瑞道。他是这四人里头最大的,如今已入选了京畿营守卫,几人的座次也一直是章瑛为首。
石瑞赶忙从衣服里掏出帕子,搽在脸上。
“这几日秋老虎厉害,不怪石兄。”顾况也往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一杯果酒,凑近鼻子一闻,“章兄,你可别说,这宫宴上的果酒,醇香特异,色如琥珀,真是难得一见的好酒。”
“可不是嘛,顾老弟,”古择也来了兴趣,他本是个武生,镇日里吃的都是烈酒,乍一看见这么精致的果酒,就有些掉以轻心,“这不,咱们走一个?”
“哎,这可不对。”章瑛见古择倒酒,立马截住话头,“这果酒虽看着如果浆一般,实际上是十几年的陈酿。如若奔着拼酒喝,宴前便能灌得烂醉如泥,就看你古老弟愿不愿意在今上面前出这个丑了。”
“哎呦呦,章老哥,这话说的,我可不敢,不敢。”古择听了这话,立马缩回了伸向果酒的手,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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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说,今年万寿节我们的位次,是不是比上次要低些?”
这时,刚刚一直沉默的石瑞发话了。
古择的笑一下子收住了,四人之中出现了一秒的短暂沉默。
今上不同于先前那位,重文而抑武,四个人的位置,确实比以往低了三四席。
“听说今日北狄泰赤乌部的族人也携了大礼,给今上贺喜。”章瑛开口解释道。
“哈,是不是那几个?”古择指了指对面。
顾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过道上走来几个宽脸狭目,作异族打扮的人。
这几个人头上扎着小辫儿,小辫串着珠子,顾况草草一眼扫过去,就有绿松石,红玛瑙,青金石,晃晃荡荡,琳琅满目。他们身上也坠着装饰和挂坠,粗粗的络子,各色的吊坠。最吸引顾况注意的,就是后头一人腰间的一串狼抱燕子的赤金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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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辞》曰:“玄鸟,燕也。”,《毛传》曰:“玄鸟,鳦也,一名燕,音乙。”
从古书上来看,玄鸟就是燕子,燕子称作玄鸟。
顾况悄悄指着这枚坠子对石瑞道:“你看后头那人的坠子,狼和燕居然能抱在一起,真神奇。”
他想了想,继续对石瑞咬耳朵:“我前几天看地方志,说是草原上有一种传说,玄鸟浴火而生,带来福瑞,或许这就是草原之人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另一种解读。”
石瑞听着他讲,有点迟钝地点了点头,握着手里的酒樽饮了一大口。
他的脸立刻腾的一下红了:"顾老弟,你的解读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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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抱燕子,狼与玄鸟……”
程遥青听完了顾况的讲述,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
她整理了下思路,说出了目前已知的信息:“那年来朝贡的泰赤乌部是北狄的一个大部落,他们几十年前就与咱们行商往来,算是和大夏比较亲近的北狄部族。草原人有自己的神灵,泰赤乌部的人尊崇狼主,狼是他们的图腾。”
她换了口气,继续猜测:“所以玄鸟可能是另一种精神图腾。反正,这事和泰赤乌部的人脱不了干系。”
顾况用力点点头,表示认可她的推断。
“泰赤乌部的族人,怎么会和将军府有仇呢?”程遥青喃喃自语。
“爷爷在边疆打的,不是泰赤乌部的北狄人罢?”顾况发出疑问。
“不是。”程遥青斩钉截铁地说,“顾老将军在边疆对付的,是北狄的另一个部族,唤作札答兰部。札答兰部生活在更加偏远的草原,每年秋天,他们都会南下,烧杀抢掠,最远能冲锋至大夏边境。不仅大夏,旁边的泰赤乌部也深受其扰。”
顾况点头如小鸡啄米,分外虚心。
程遥青想到这里,刷地起身:“不行,我得给顾老将军发一封信,提醒他注意泰赤乌部有无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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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程遥青转身出门,顾况一下子放松下来,有闲心锤锤自己扎马步扎得酸软的腿。
真好,希望程师姐把做了一半的早功忘掉。
顾况内心暗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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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想起宫宴上的三位小伙伴:石瑞,章瑛,古择,心念一动:将军府失火,无人逃生,他们一定也在关注这件事情。要不要给他们报个平安呢?
顾况只迟疑了一秒,就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不知道背后之人是谁,不知道那些隐匿在暗处的爪牙有没有消失,他不能就此暴露自己的身份。
就算是以前的朋友也不行。
那么程遥青就可信吗?
顾况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问题,把自己问得一阵悚然。他把桌上的虎贲匕首收入怀中,贴身放置。深深吸了口气,他一条条分析:
第一,程遥青是爷爷介绍给自己的,他自幼与她相识,知根知底。
第二,程遥青疑似在将军府明德湖的湖底救了自己,还给自己渡气。
想起湖底触碰到的柔软嘴唇,顾况不禁有些面热。
这是他第一次和人有如此亲密的接触。对象还是程遥青,他的师姐,他的师傅。
他给自己扇了扇风,平静了下心绪,分析下一条。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程遥青要害他,怎么会要求他练功习武!
哪有仇人盼着自己学成武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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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况自己说服了自己,感到十分满意。
他抻了抻酸软的腿,往凌乱的被窝卧倒蜷起,心想:既然程遥青还没回来,不如偷偷睡个回笼觉。
下一秒,院子门口传来沉重的拍门声,还有男人粗鲁的吼声:“豆腐胡同三十七号,祝婆,在家吗?”
顾况吓得从床上弹起来。
栓门的铁链子被震得哗哗作响,好像下一秒就要被人破门而入。
门口那人又喊:“豆腐胡同三十七号,京畿营巡查,立马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