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了下来。
雷诺和路德选的位置十分好,位于酒馆最靠里的角落,从这往外看去时,恰好能够一览全局。
酒馆里人很多,但不算混乱。橘黄色的大吊灯下,看上去彼此相熟的乡下男人们围成几桌,面色红润,边喝酒边畅谈着最近发生的新鲜事:从打猎成果、村外聚集的魔兽、到北方群山间的魔晄炉、神罗、五台、直升机的轰鸣……湲湲水声拉回她的思绪,随后是陶瓷和木桌碰撞发出的声响。她转过头,路德安静地将装满酒液的杯子推到她面前。
“我不是来喝酒的。”她说。
“不喝酒你来这里干嘛。”雷诺嘁了一声。或许是同个姿势坐太久了,他松了松领子,一脚搭上桌面,俨然是副纨绔的模样。
路德微微皱眉,推了一下雷诺的肩膀。
红发的塔克斯不满地从鼻间发出声哼哼,腿动了动——离路德的方向远了一些,更靠近她。
她不动声色地拉了下凳子,远离他们中间的圆桌,顺便还是把酒杯端了起来。
“我来做什么你们不清楚吗?”她往后贴上座椅的靠背,仿效雷诺的模样,翘起双腿,换了个比较轻松的姿势,“酒精的代谢物通过血液循环进入大脑,有可能导致你们注意力涣散、反应迟钝。明天还要进山,我不建议你们喝太多。”
“嗤。”雷诺撇嘴,“管这么多。”
“西斯内最近还好吗?”她换了个话题。
雷诺:“你不亲自问她,来问我们?”
她歉意一笑:“最近她似乎都在和曾外出执行秘密任务,我不好去找她。”
“那再之前也没见你过来。”雷诺冷笑了声。不过脸上倒没有很明显的负面情绪,言语和冷笑只是浮于表面的表现手段。
“……科学部门的工作比较忙。”她移开目光,捏着酒杯的手指更用力几分。
西斯内是塔克斯的成员,恰好和她出身于同一个福利院。
和她半路被塔克斯丢进去不同,西斯内似乎是个真正的孤儿,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在神罗的福利院里生活了。
塔克斯和她的交易止步于把她从旧日的牢笼中解救出来,而接下来的日子究竟如何,全要靠她自己。
刚进福利院的时候,她就想好了下一步棋。和福利院里的孩子们打好关系、和福利院的管理人员打好关系,把这些人化为她的人脉,让他们做她的耳目,在不知不觉间推着她往上走。
而当时她的舍友就是西斯内。
西斯内是一个性格很好的女孩子,有着棕色的头发,待人十分真诚,也很重感情。或许是早早接受了自己未来要报效神罗的命运,她的心中早就高高垒起名为责任和正义感的高塔,再把自己化作长枪,对准一切想要进攻高塔的敌人。
她也曾被西斯内划进那座塔里,作为舍友、作为朋友、作为或许会是的未来同事。
但在真正入职神罗之后,他们的关系却淡了许多。一来是因为西斯内所在的部门是塔克斯,直属上级又是曾;二来则是她也有了更多想要打好关系的目标,时间和精力难免分散。
于是后来的联系仅仅只是为了不断联,而通过西斯内认识到其他的塔克斯成员又是另一个意外了。
“她最近一切都好。塔克斯是很团结的部门,维尔德对她也算照顾。”最后是路德开口缓和情绪,他朝她微微颔首,“恭喜升职。”
“谢谢。换言之科学部门是相对而言没那么团结的部门。”她顺着路德的语义稍微延伸了一下,得来男人讶异的挑眉。
“……我可没这么说。”
眼下所在的地方,她上辈子曾和宝条来过无数次。位于西大陆的尼布尔海姆,和战事前线五台隔海相望,北部的尼布尔山脉中坐落着世界上建成的第一座充当发电设施魔晄炉,在神罗的版图中占据着很关键的地位。
而最重要的是,尼布尔山上的魔晄炉里,还藏着许多不可靠人的秘密。
那些秘密肮脏、血腥、不堪,一旦公诸于世,必然会掀起浩大的震荡。
“我从村民的交谈里听到了一些消息,这里是尼布尔海姆。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么远的地方?塔克斯有什么情报吗?”她谨慎地问道。
这一世的她还未经历后来种种,在触及这种话题时定然不能露出任何熟悉的姿态。
另一方面,她也确实感到困惑:上辈子宝条虽然带她来过尼布尔海姆数次,但最早也是今年快结束的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她差不多和萨菲罗斯确定关系,又和宝条达成协议,以她的子宫作为培养皿,尝试用萨菲罗斯的细胞创造崭新的完美杰诺瓦子代。
在那之后宝条才将她提升到副手的位置,并带她来尼布尔海姆。
而这一次,从时间上看,远早于上辈子宝条第一次大张旗鼓带人过来的时间;从诱因上看,她也没和宝条达成什么共识;再从外界因素来看,最近这段时间也不见尼布尔地区出现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魔兽数量多是正常的,魔晄浓度越高的地方,怪物就会越多,这是星球上的常识。
她想不明白宝条怎么突然起意带他们来这里。
为了她吗?即使目前她和宝条关系确实僵硬,她也做好了要被宝条针对的准备。
但仅仅是为了这个,就耽误米德加实验室里的项目进度,带着部门精锐人员乘坐八小时的交通工具,来到另一块大陆。
也未免太不值了。
“你才是科学部门的研究员,你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雷诺避开了她的问话。
“宝条是什么性格,塔克斯那里应该有更详尽的记录。”她说,“他没带目前部门里任何的副手、秘书、助理过来,你是觉得宝条会大发慈悲地向我们进行介绍,还是觉得那些人的责任心会泛滥到不远千里编辑详尽的任务内容给我们?虽然我并不认为他们会知道任务详情。”
“他们不知道,我们就知道了?”与浑浊的酒气、迷离的灯光截然不同,透过浮动在空气里的躁动因子,雷诺的目光清明无比,像是刀刃在月亮下的反光。
她微笑:“任何部门进行出差都有义务编撰详细的行程登记表,交代清楚外出事由,并在总务处留档。塔克斯有权调取这部分的资料查阅。既然你们现在会坐在这里,那么最起码也看过那份资料了。”
“这是西斯内告诉你的?”路德看向她。塔克斯的职权范围算是神罗隐形的红线,星球发展从古至今,历朝历代的掌权者都会培养一个特殊的组织部门,浮在水面上让人看到的影魅只是表象,而潜匿在水底的更残忍真实的东西,则永远不会为外人所知。
达索琳也不应该知道塔克斯的具体职权。
“不。”她否认道,“我猜的。”
他们眯起眼睛审视起她,在不笑的时候,雷诺的样貌其实很有攻击性,而路德则是为他补充一分攻击性以外的压迫感。二人搭档获取情报时向来无往不利,最大的原因或许就在这里。
而她只是面不改色地坐在他们对面,接住两道锐利到似乎能够将她整个人解剖干净的视线,慢悠悠地举起酒杯,抿了口酒。
“不是不喝酒吗?”雷诺依然近乎冷漠地盯着她,倏然落下一句疑问。
“润润喉而已,”话落她转头,背对着塔克斯二人组扬起手,“老板,来壶茶吧。”
塔克斯的情报搜集能力她是知道的。从少年时期,那个噩梦与新生交织的雨夜里,第一次和名为曾的塔克斯博弈时,她就已经从只言片语间窥见塔克斯的强大能力。
一般来说,时间越久,经历越坎坷,断层越多,资料越匮乏的消息,查探起来的难度也会越大。她被人在地下黑市转手过,又作为达官贵人间讳莫如深的流通物被送出去过,崎岖之路从未被任何笔墨捕捉过,也自然不存在于能够查探的所有资料里。
牵扯人员甚广,地区混乱,分布又极散。
塔克斯却能在短短几天内将她的生平查个清楚,最后凝缩为她后来半生从未说出口的一句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