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没有人帮我,没有人救我,从来都没有。”
“我好恨。”
好恨那个身陷地狱无力反抗的自己,恨那些冷眼旁观从不相助的世人,更恨后来为了生存、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而学习起察言观色、四处讨好献媚的她。
恨和她流着同样的血的家人,恨那些有钱有权的败类,也恨明明肩负着守护市民使命、却一直无动于衷的神罗。
“在毒汁里浸泡久的人,或许灵魂也会被浸染到同样卑劣恶毒。”
她一边学习着乖巧的模样讨好自己的主人,一边又用着冷漠刻薄的目光审视身边来往的所有人。
“达索琳”被11岁时的她切成了两半,不同的自己相互撕咬、相互吞噬,拼凑出丑陋又破碎的模样。
最后属于自己的不同部分合而为一,一起疯狂地叫嚣着她要报复,要爬到骸骨垒成的王座顶端,将所有人踩在脚下。
心机和诡计相融的时候,她无师自通学会了收集罪证和监控资金链,在暴风雨夜里,将单文孤证和地下交易链情报一并递给偶然遇到塔克斯。
最后一户“收养”她的那家人被押送走的那天,她站在房屋最阴暗的角落内,看着不远处森冷的镜子,镜中的少女勾出一抹扭曲的笑容。
那是结束吗?
不,是开始。
她开始游走在不同人中间,用那三年忍辱负重学来的东西给自己挂上完美的社交面具,在笑容和恭维间感受酒精麻痹自己的身躯。似乎只有在触及到他人对自己求而不得的目光时,僵硬冰冷的心脏还会偶感一丝活过来的滋味。
可这不够,她还远远未能餍足。
她还想要更多的东西。
想要爱,想要被爱,想要获取补偿。
想要权力,想要颠覆权力,想要把身上承受过的摧残加注在他人身上。
想要稳定,也想撕毁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
她从罪恶的泥沼里被腐蚀融化,最后也沦为了一只食腐之虫。
“我曾经想过毁灭你,撕碎你,我想看神罗最光明高洁的英雄坠落神坛,落到和我曾经一样的境地。”
神罗的英雄,星球的神祇。
后来的时光里,她曾在无数个宣传海报上见过这个眉目凛冽的银发1st特种兵的模样,当身边路人崇拜仰望他的英姿时,唯有她沉静的目光似冰片般切割英雄的轮廓,近乎想将皮囊从他的□□上剥离下来。
10岁的她仍对外界有着不切实际的谵妄,在罪恶与死的边界里渴求有人从光明处朝她递来一只手。
16岁时的刚她穿上科学部门的制服,遥望着人群中光风霁月的银发特种兵,心里在想所谓英雄为何从未拯救过我。
18岁时的她在电梯外遥遥一瞥,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沾纤尘的神明,总也要有个跌落进沼泽的时候。
万人敬仰的英雄啊,也来尝尝生死不得的滋味吧?
一起堕落,一起枯朽,一起成为不被神明眷顾的囚徒。
于是她静待时机。命运永远与死亡共同进退,纺车一刻不停地在颅顶旋转,辗转编织出罪恶与姻缘的丝线。冥河始终贯穿人生的起始与终点,从在子宫时被羊水包裹时起,神明已将孱弱的灵魂放在孤独的小舟上,而后胚胎降落,冽风吹拂,人就开始在河上游弋。
死魂永远爬不出冥河之水,而人也逃不开命运注定的轨迹。
1998年底的她在神罗员工食堂第二次看见萨菲罗斯,奇迹般两抹碧绿的视线透过人群相触,披着人皮的恶鬼朝降落于世的神明露出诡艳的笑容:
又见面了,萨菲罗斯。
“对不起。”嘴唇在翕动间落下几不可闻的呢语,她痛苦地将头埋进手心里,整个人蜷缩起来,不住颤抖。
她曾经渴望的龌龊念头成真过,可她并不开心。
英雄的堕落突如其来,守护平民的特种兵将刀刃对向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看到火海中的萨菲罗斯时,她应该是“得偿所愿”的。她应该窃喜,应该高兴,应该抱着落井下石的态度,站在他面前,挑起嘴角从唇舌间抵落含毒讥语,讽刺金字塔尖的神明也有今时之样。
可她笑不出来,看着萨菲罗斯冷漠又疯狂的样子,她只觉得心口钝痛,阵阵没顶的痛感让她连呼吸都做不到——明明最开始这就是她想要的,为什么这一切真正实现了,她却如此难过?
她想把这种痛苦转化为愤怒和怨恨,再报复到其他人身上,比如神罗、比如宝条、比如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可在她循着记忆的丝线一一细数时,却发现:
骗他瞒他利用他践踏他的人,确实是她达索琳。
或许她才是那根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条让萨菲罗斯彻底疯狂的引线。
迟钝的痛意和让人几欲消亡的悔恨糅杂在一起,如海潮般将她淹没。在尼布尔海姆事件中幸存之后,她终于流下了和萨菲罗斯在一起后的的第一滴眼泪。
而梦魇始终如影随形。
有时是初见时那不可接近的月下神祇,男人银发如练,面容冷峻,一手握着长刀,只身挡在万千士兵之前;有时是刚在一起时偶融霜雪的神罗英雄,他对约会和相处都不熟练,但唯独会在她面前时给予百倍的耐心,任由她规划下次远征前的时间,牵着他的手四处闲转;有时是情浓后不经意间在神罗大厦碰面的特种兵首席将军,她手里抱着研究报告,从68层去往别的楼层,出乎意料在未曾想到的角落见到整装待发的萨菲罗斯,男人感知到她的视线,眉眼微动,循着飘渺的目光准确地转头看来,朝着她缓缓露出一丝清浅笑意。
更多时候,是尼布尔海姆那场火海里,宛如罪恶的神祇,银发绿瞳的男人脸上带着彻底堕落后的欣愉,快意抬刀制造杀戮,旧情与旧义,都在业火中化作虚无。
而她常常在梦里猛然惊醒,在梦与现实的界限中,抬着痉挛的手抚上心口,已如死水的心潮也被梦里的人掀起阵阵苦痛之浪,让她沉滞地感知到自己还活着这一现实。
而还未从梦魇中挣脱出来,神罗那道最新的新闻便如旱地惊雷般落下:英雄萨菲罗斯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意外殉职。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感到悔不当初。
也第一次产生了想要赎罪的心理。
再后来的日子里,越是痛苦,越是悔恨,她便越是想念最开始的那个温柔而又耐心的萨菲罗斯。如果是他,此时肯定会把头放在她的发顶,轻轻揉搓,用低沉的语气让她放宽心,不要难过,那些都没什么。
可那个萨菲罗斯已经不在了。
永远不在了。
是她亲手毁了他。
尼布尔海姆的火,烧死了曾经的那个萨菲罗斯,也抹灭了他最后的一丝人性,和他对她的感情。
她好后悔。
可她能怎么办?
她只能用余生来填补自己心里的懊悔。
那就献祭自己来赎罪吧,献祭自己,来怀念她所爱的那个萨菲罗斯。
——爱啊。一个迟滞的情感。来得太早,感悟太慢,等有所察觉时,便已诸事皆迟,徒留人在苦痛中煎熬的情绪。
可她爱他。当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了:她爱萨菲罗斯。
上辈子的萨菲罗斯在干涸枯竭的荒漠中赐予她一滴泉水,让她短暂地从骸骨之河里脱身上岸,呼吸到新鲜的、属于人世的空气。
而她是怎么做的?
“……宝条让我协助他的实验,想要继续对你的研究,我……”
“我没有拒绝。”
甚至她后续的表现堪称积极。
她阖上双眼。
前世新历的0000年到0002年,她从高级研究员一路往上爬,最后一路上升至仅次于宝条的科学部门主管助理的位置。
她翻阅过每一次杰诺瓦计划的研究材料,从萨菲罗斯胚胎时期、到他幼年作为“改造人”的时期,再到投放到五台战场后的每一份检查数据,乃至于其他接受过杰诺瓦细胞的特种兵的身体报告。
她是后来科学部门除了宝条以外,最清楚萨菲罗斯在科学部门里经历过什么磨难的人。
她明白,她知悉,她不发一言,她无动于衷。
甚至配合后来宝条开展的其他研究项目,再扮演无知者无辜者的角色,从背后推着萨菲罗斯往实验台的位置上走。
杰内西斯说的其实并没有错。
她是宝条的共犯,是神罗邪恶实验的帮凶。一开始是,到后来亦是。
她把科学部门和宝条当作自己上位的跳板,她想要向曾经欺凌过她的所有人展开报复,因此她要借宝条和神罗的势。
那次在实验室里,为了和宝条达成交易,她所说的话是——
「下一批实验体的名单,我要加几个人进去。您的权限应该办得到。」
——子宫是最完美的培育舱,既然体外培育的方案不可行,那不如换我来试试呢?
——你想要什么?
以萨菲罗斯为交易的桥梁,我替你用更方便、快捷、安全、且不会遭受萨菲罗斯质疑的方式,为你取得实验数据。
而我要你以你的权限,让神罗把那些曾经凌辱过我的人绑到实验室里,我要亲自拿着针管和手术刀进去,把他们加注在我身上的苦痛,以百倍、千倍、万倍的方式奉还回去。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恶因孕育出恶果,继续在腐烂的肉身内抽枝蔓延。
因为爱意被恨意扭曲,所以感到惭愧。
因为坏得还不够彻底,所以仍旧痛苦。
正宗在结婚登记表上留下永远无法修复的裂痕,前世之躯的胸膛处,也留着一道经年未愈的狰狞疮疤。
[μ]-εγλ1999年的第一场雪包裹着她,不带温度地将旧世之魂席卷至地狱的底部。零下的温度里,身体内部好像有烈火在烧,那一定就是凝结罪孽的业火吧,将浸透灵魂的黑暗与邪恶一起烧个干净。
泪水从手指的缝隙里流了下来,从滚烫的、被吹至温凉、而后是如冰一样的温度,滑过眼角,滑过脸颊,滑过下颚,滑过手臂。
脚底的冰面被泪水的温度晕染,霜白的颜色也变得模糊了起来,遗恨焚尽神经,徒留滞留在灵魂深处的愧意和爱意燃烧,直至完全将她残破的灵魂烧成灰烬。
“……对不起……”
“我不求你原谅,但我,我……”哽咽已使她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失温的身躯在霜寒中渐渐僵硬,视野边缘,飘荡的幽魂仍在注视着她。
她抖着嘴唇,脸色比雪色苍白,脚下身下冰凉的座位让她坐立难安。
萨菲罗斯的情感启蒙之地,这真的是她能来、她该来的地方吗?
“我……”
“达索琳。”
特种兵低沉舒缓的叫喊让她一瞬间止住断续的呓语。
她拙笨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萨菲罗斯摘下手套,用温热的指尖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水。错愕的视线对上萨菲罗斯冷静的神态,特种兵沉稳的嗓音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奇异地让她慌乱的心安定了下来。
一直撕扯着灵魂的力道,在某个瞬间,消失不见。
“你说你没有拒绝宝条的要求,真的没有吗?”几近诱哄的语气,萨菲罗斯弯下腰,细长柔软的银色长发被风吹着拂过她的脸颊,沾染到湿润的泪水,“那之前我听到的是什么?”
夜色昏沉,红绿交错的幽幽荧光不能把67层实验室完全照亮,黑暗深处,她挺直身板对着宝条,挑唇说她决不妥协。
白炽灯柔软明亮,花果香熏和未散的食物香味萦绕鼻前,她一手撑着下巴,在矮小圆桌的另一边说并不喜欢宝条的实验。
橘黄温暖的剧院吊顶下,她坐在紧密相连的座位左边,微微歪着头,笑容揶揄,暗含挑衅,目光从他右侧的特种兵滑到他的身上,强装的勇气底下,眼里无论是期盼还是紧张都是一览无余。
——萨菲罗斯,可以吗?
将头低到和她平齐的高度,鼻尖近乎相抵,银发的特种兵缓慢地抬起眼,宽和如海的碧绿眼眸凝视着她,仿佛能将这个漂浮不定的迷茫旅人容纳进海里。喉结微微滚动,声道带出低柔舒缓的声音,他再一次问道:“达索琳,就现在而言,你真的有答应宝条,将他想要你做的实验付诸于行动吗?”
惊雷划破长空,一直蛰伏在地底的某些东西被蓦然照亮,她瞪大双眼,怔愣地看着萨菲罗斯。
——就现在而言,你真的有做这些吗?
这一次,你有做吗?
更为澎湃的情感如惊涛拍击岩石,激流将石头表面的沉疴冲开。她动了动嘴唇,声音细若蚊蝇:“……我没有。”
“那你说你喜欢我,是在骗我吗?”他又问。
“……不。”
“达索琳,”他又一次轻轻地在她耳边呼唤起她的名字,“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每次看我的时候,眼神都不像是一个刚与我认识不久的陌路人。”他顿了顿,同频的风雪划过窗边,飘落进两双色彩近似的绿色湖海中,更为深沉广阔的绿海似乎要通过对视侵吞另外一对,他再度往前俯首,于是额头也近乎达到相抵的程度,“你一直在透过我看谁?”
——此刻你想要对话的,想要致歉的,想要拥抱的那个人。
是我,还是“他”?
“是你。”眼泪骤如决堤之水,控制不住地从眼眶中疯狂溢出。
她终于抬起头,不再躲避萨菲罗斯的目光。
“一直都是你。”
“我爱着的人,一直都是你。”
“那就够了。”
咆哮的狂风中,唯一勉强能算静谧的车厢内,缓缓浮起一声特种兵的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