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起走进了店里,这是一家老旧的服装店,昏暗的灯光无法照亮里面的每一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木头腐朽和潮湿的味道,如果魔晄的气味再浓厚一点,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确信这家店是建立在贫民窟上,而非圆盘上的世界。
但想到圆盘上的钢铁城市只是牢笼上的另一个牢笼时,这种诙谐的念头便不提而散了。
选择服装店是即兴,就连看到它也是意外的意外,但就在她提议进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谢礼是什么了。
萨菲罗斯对逛店和购物都毫无经验,从进门的时候起,他便走在落后于她半步的地方。虽然并不明显,但他的神色依然有些意外。
而她就像是一只逡巡自己领地的野兽一般,视线扫视一圈,很快地找到猎物。在昏暗的灯光下,店铺的老板也昏昏欲睡,她走过去,敲了敲桌子表面,迎着对方惺忪的目光,轻声说了句什么。
老板很快将她看上的商品取来。
——一双长度大概到他小臂处的,黑色的皮革手套。
在她拿着手套走到萨菲罗斯面前的时候,向来冷静沉着的特种兵脸上终于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惊讶——眉头打破某种既定的阈限微微上抬,瞳孔因为讶异而扩张些许,就连向来紧抿成一个好看弧度的嘴唇都微微分开了。
他的声音里有抹不易察觉的紧涩:“为什么送我这个,神罗……”
“神罗会配备,我知道。”她轻声打断了,话音出口竟是出乎她意料的坚定,“但我还是想送你……不试试吗,萨菲罗斯?”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滞了,无声中他们用视线较量。他的身体紧绷片刻,坚持着不知该如何定义的底线,最终他在她堪称执拗的目光下缓缓放松了下来。萨菲罗斯犹豫片刻,终于脱下了他原本戴着的手套。
因为常年遮掩在手套下的缘故——几乎从没有人见过萨菲罗斯不戴手套时的样子——手掌的肤色比脸部还要白一个度,本来该被人称为苍白病弱的手掌,却因为上面虬起的青筋和分明的指骨显得格外有力,是一只天生用来握刀杀人的手。
她摸了摸手里的手套,想要为他戴上。
“……我自己可以来。”他以一种近乎急促的动作从她手中接过手套。
手指无意间擦过。
冰凉的皮革,但藏在下面的手掌温度却出奇滚烫,就好像可以焚烧尽一切的大火一样,不经意间就将温度透过轻擦从一个地方传递到另一个地方。
她的手指动了动。
有些留恋地,被触碰到的手指微微动弹,又快速被她藏到身后。
“好。”
早在刚从老板手里接过这对手套时,她就已经十分满意。非常结实的材质,手套表面皮革的纹理流畅自然,微微粗糙,防滑性应该很好,无论握枪还是拿刀都能稳稳拿住,内里有一层薄薄的羊绒,眼下正值深秋,等天气冷了他也不用摘下来。
……正好可以代替她,温顺又亲近地和他手掌贴合,作为他最常用的物件,在平日训练或前线杀敌时,都陪在他身边。
她不敢再看去一眼了,生怕目光透露她微妙的心思。
劲瘦的指骨夹住手套尾部,轻轻往上一扯,手指很容易地就嵌入预留出的孔洞中,被密闭的布料包裹。他摊开手掌伸她面前,做出了放任打量的姿态。
“可能有点松。”萨菲罗斯说道。
于是她依言抬起了手,捏了捏他覆着手套的手掌。他的呼吸停顿了一下,身躯连同手掌都僵硬了少许,但她仍恍若不觉一般,一只手捏着他腕骨的位置,另一只手,从掌心为起点,一寸一寸往上揉捏。加上些许力道,拇指与食指同时用力,如同羽毛抚过脊骨一般的力度,隔着两层皮革,传递入他手心中。
萨菲罗斯竭力忍耐地将要加重的呼吸,他微微扬起了头,喉结不经意间滚动了一下,手指几乎要在陌生的轻抚下朝内蜷缩,可就在指尖刚有收蜷的势头时,她就按在了他指根的位置。
……更加不能动弹了。
双指夹着他手指两侧,从指根一点点地挪移到指头的位置。
呼吸是灼热的,温度是灼热的,就连原本久置在空气中的冰凉的手套,也要慢慢在这难熬的时间中变得灼热起来。
或许那对全新的皮革手套早就染上了她的体温,早在他接过戴上之前。
她很快收回了手——毫无征兆地。
他如触电一般飞快地收紧手指,将双手握成像拳头一样的形状,似乎这样就能驱散莫名异样的心火一般。
“尺寸不合适吗?不好意思啊,这款手套已经很久没生产了,只有这一个尺码了。”老板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柜台解释道。
“也没大多少,拿针线改一下就好了。”达索琳转过身说,“有针线吗?”
“有的,你们等一下,我这就拿来。”
……她就这样转过了身,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
指尖似乎还留有微妙的触感和温度,萨菲罗斯捻了捻略有些宽松的手套,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用这么麻烦。”在老板端着针线盒走过来的时候,萨菲罗斯开口说道,“就这样也可以,不会有太大影响。”
但就在他说话的时候,达索琳已经十分自然地从老板手中拿过了针线盒,此刻正对着房间里微弱的灯光,打算将那黑色的丝线穿过针头的小孔中。闻言她怔了一下,手中的线往旁边一斜,擦着那不知有没有一毫米的小孔过去了。她似乎打算亲自来做修改尺寸的事情,可明明服装店的老板就在旁边。
“真的不用吗?”她的手指在无意识地转动着绣花针。
“……那麻烦你了。”他低低地应道。
服装店的正中间有一个很小的桌子,上方除了古早的煤油灯和一个茶壶、四个小茶杯外就再也没有其它东西。桌子很小,凳子也很小,他们围着小圆桌坐了下来。
“手搭在桌子上?”她试探性地说了一声。
萨菲罗斯照做。
“……可能要抬起一点。”
于是他稍微抬起了手。
“还是不太够。”
再抬高点……她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样就好多了。”
耳边响起了心跳的声音。
是很低缓的幅度,间奏和她的呼吸一样长,几乎难以发觉,却随着她吐气时身体不自觉的抖动,而让他隔着手套感知到。她的呼吸正打在他的手套上。指尖有些瘙痒,或许痒的并不是手指,而是上面覆盖的那层皮革。但好像也没什么差别。
达索琳已经支付过金钱。眼见她真的会缝纫,那年老的老板索性就不管他们了,直接坐回到柜台后面继续打盹儿。
没有放电视,附近的街道也很安静,除了身体里的心跳声、女人浅而经过克制的呼吸声以及老板间隔许久的呼噜声以外,也没有别的什么声音。
关上店铺门以后里面几乎没什么风,除却她不断动作的手指以及反射着白炽灯光线的银针以外,也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东西。
他只能看她。从看她专注缝纫的动作,再到看她。
她确实很讨喜,难怪他手下的特种兵们都常常提起她。
……可为什么要做到这样?
“什么?”
直到达索琳困惑地停下动作抬头看他时,萨菲罗斯才发觉他将心声问了出来。
他犹豫了很短暂的时间,果断地问了出来,“如果是答谢,手套已经足够了,你没必要这样……”他抿了抿唇,似乎在斟酌用词,“亲力亲为。”
有些迷茫地眨了下眼,而后飞快地领悟到他的意思,她没忍住笑了出来。
“?”
“咳,没什么……”她顿了下,而后慢慢地扬起笑容,“既然说是谢礼,那当然要给到最好,才能体现出来心意啊。”
——心意。
萨菲罗斯有些陌生地在心里咀嚼这个词汇,难以言喻的暖流随着他沉默复述这个词语的时机缓缓滑过心间。
什么是心意。
是他过去二十年生涯里从未体验过的东西,是一滴沙漠中能够润泽一切的甘泉水,是他以前或许渴望过,却从来没有人正面回应他的,于是他任由那点微不足道的渴盼在麻木的战斗中慢慢凋零的不切实际的妄想。
她很快就改好尺寸,收起银针之后,她再度捏了下他的手掌,让他试试松紧。
萨菲罗斯活动了一下五指,又试着攥拳和拿取物品,尺寸改得很好,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就是……
“看起来似乎很合适呢,就是你摘手套的时候要费点心了。唔,会不习惯吗?”
为了让手套能更妥善地贴紧他的肌肤,并且不容易滑落,她在手套的尾部做了些收口的改动。
“不会。”萨菲罗斯轻而郑重地应道,“很合适,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