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务所在北京。”易垒说,“我出差,不常待。”
难怪天天拖着个行李箱。
这么想着,眼睛便不知不觉飘向他身后的行李箱。
那只行李箱不大,灰色的箱体布满划痕和凹陷,滚轮也已磨出清晰的毛边。
以前那个一身LOGO,背着名贵琴包,不让他坐公交非要替他打出租的大少爷,是如何推着一只满目疮痍的行李箱,走在人来人往的汽车站火车站,穿梭在陌生城市的大街小巷的?
想象不出来。
可越想象不出来,就越觉得胸口闷闷的,像堵了一团密不透风的棉花。
斟酌良久才问出一句类似客套的话:“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易垒说:“你看呢?”
柯跃尘在心里默默接了句,你瘦了好多,说出口的却是:“我看你快要饿死了。”
那人短促一笑,没再说话。
服务员拿来两瓶啤酒,柯跃尘把酒瓶举到易垒面前,对方没吭声,这次是真的没吭声,他会意,只给自己倒了一杯。
“哧——”易垒拧开可乐瓶盖,目光穿过朦胧的雾气看过来:“三天,你怎么找到他的?”
他指周小立。
找人这事虽是副业,但柯跃尘在这方面,却比写作和摄影还有道行。
那天他让李芸把王阿姨带到隔壁,胃不舒服是一方面,了解失踪人信息则是另一方面。
想要找到一个跟自己生活毫不相关的陌生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仅有的信息,推测对方的生活轨迹。
而周小成的弟弟周小立,很明显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
23岁,高中肄业,常年混迹网吧和游戏厅,性格冲动脾气倔强。
抛开最后一点,跟他那个品学兼优的哥哥有着天壤之别。
听说失踪前一天是他生日,王阿姨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联系不上,于是猜到儿子可能出了事。
由此可见周小立平时没少惹过事,不然他妈妈第一反应应该是报警,而不是托各种关系,找到柯跃尘这里。
“我大概分析了一下,他这种情况,突然失踪最有可能在两个地方——”柯跃尘伸出两根手指,看上去像比了一个“耶”的手势,“警察局或者医院,这个确定好了,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了。”
易垒颔首:“知道怎么受的伤吗?”
他搁了手中的筷子,仰身靠后,手搭在椅背上。
柯跃尘则给自己的杯子倒满啤酒。
“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今天我找到他的时候,原本还有两个人在,据说都是附近档口的,天天在医院看着他,医药费只肯一天一天的给,大概是怕人死了不好交代。听说我找周小立,估计把我当成他家亲戚了,麻溜地就走了。
“我逮着其中一个问了,他支支吾吾的,也没说太多。我大概给你总结下,英雄联盟玩过吧?就是偷塔不成,被反杀了。”
柯跃尘不过脑子地说着长篇大论,说完才发现易垒一直看着自己,瞬间反应过来嘴里那人是周小成的弟弟。
周小成跟他有交情,跟易垒更是好到同穿一条裤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周小立再混蛋,这么说也实在不妥。
好在易垒没太在意:“你怎么确定那两个人是附近档口的?”
“这个嘛......”柯跃尘咧嘴笑,嘴巴一边高一边低,“医院里的小护士,话都不经套。”
他个头高皮肤白,不说话时眼睛里常常透着无辜,颇有书卷气息,可一旦眉飞色舞地说起话来,又会带着点儿玩世不恭的孩子气。
这张脸在女人面前是上好的杀手锏,但在易垒那儿,却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丢人现眼。
这不,那人目光沉了沉,旋即挪开眼不再看他:“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柯跃尘忙问:“你要怎么办?”
“他是替人办事也好,自己出头也罢,既然受了伤,就该要补偿。”
“你要跟小混混讲道理?”
“我不讲道理。”易垒面色沉静,“我讲法律。”
他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却让柯跃尘瞬间沉默。
眼前这个人,曾经冷酷、高傲、目空一切,对大多数人和事都漠不关心,理所当然地接受别人对他的好。
如今皆已面目全非,各种意义上的。
他就像夜间航行的船,短暂迷失了方向,终在风雨飘摇之际迎来指路的明灯。
柯跃尘不是那灯,这念头令他感到挫败。
时间推着所有人向前,只有他还念念不忘地留在原地。
锅底发出干涸的“咕咕”声,像行将就木之人咽不下的最后那一口气。
易垒脱掉外套,回身时带起左边衬衫的袖子,露出一节分明的腕骨,上面早已看不出曾经那两道鲜红的牙印。
那时候他留着一头半长不短的金发,时常坐在小木屋里弹吉他。
而柯跃尘则很爱在两人大汗淋漓喘息不止的时候,拽住他颈后那一小撮发尾。
他沉溺在金色的潮汐里,就像抓住可以救命的稻草。
如今那手腕上画着一只表,表带是红色的油彩,指针是停滞的形态,皆被汗液浸染破坏。
尽管如此,那稚嫩的笔触和拙劣的画风,还是不难让人猜到这表出自谁手。
柯跃尘看在眼里,顿时如临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