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们谁跟谁,那么生分干什么?有什么不满的地方直接告诉我就行。”聊到最后为了缓和气氛,皮建晖又搬出了那套热情洋溢的套话。
荣嚖懒得跟他讲客气,直言不讳道:“我们那个班主任太轻浮了,不会教也不会管,算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她还专挑素描老师的课进班,看他画素描,表现的更像是学生,而不是班主任,噢错了,也不像‘学生’,应该是女朋友吧。”
胡丽珍听了表情有些错愕,立马问道:“皮老师,她说的是真的吗?班主任在跟素描老师……”
皮建晖动了动眼珠子,讪讪一笑:“这我也不太清楚。”
胡丽珍却较真起来:“班里的老师都一门心思谈恋爱去了,哪能带好学生?您最好查明白一点,我们可没时间耽误。”
皮建晖自知理亏,忙道:“确实非常不像话,你们放心,我马上就把那个班主任调到其他班上去,让她少到荣嚖教室打扰他们。”
他也算信守承诺。此后连续半个月,荣嚖都没有在画室里看到过那个女人。
可是噩运仍未勒紧缰绳。
邹婕不想惊动父母,便没有向班主任要回手机。但是她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画技不增反退,经常上半天被杨繁痛批后,下半天又被素描老师怪声怪气地指责。她不堪重压,最终决定选择放弃美术,回校上文化课。
酷热难耐的八月天,正午一点半,阳光正烘烤着这座城市,空气中热浪滚滚,道旁的草木蔫巴了脑袋,遍体泛着毫无生气的深绿。
树荫下,荣嚖和邹婕提着大包小包往路口道闸处走去。
“等下你的爸妈来接你吗?”
“不是,他们没空,我叔叔婶婶来接我。”
“嗯,回了学校,也不要给自己增添太多压力,以前怎么学的,照做就行。”
“要是没有你陪着,我估计撑不到现在。”
“一样啦,”走到门卫室边上,荣嚖弯腰放下包裹袋子,重重地吁了一声,“祝你高考顺利,等考试结束可以到处玩玩,散散心。”
“谢谢你,”邹婕忽地问,“我可以来H市找你玩吗?”
“可以啊,没问题。”
告别了邹婕,荣嚖兀自站在道闸前呆立。
她望着横栏外的街道,恍然觉得与外面的那方天地已相隔了数个世纪。在某一瞬间,心中突然腾起想要踹破横杆的冲动。
她要跑出去,跑到一个陌生点的地方,大吼一番,无视规矩,砸烂所有看得见的物体,把郁愤倾倒个一干二净。
荣嚖闭上眼睛,预设的画面在脑中一帧帧闪过,遐想完毕后便转过身,不情愿地睁开眼,刚才她与邹婕走过的树荫底下,有四五个女生安静而缓慢地拖着脚步,成列前行。
荣嚖发出叹息,朝教学楼走去。
阳光刺目。
她终是失去了一位可以互相倾吐牢骚事的伙伴。
~ · ~
荣嚖的手机被人搜查出来后,班主任在手机壳后面贴上了姓名标签,把它放到了班级纳物盒里,每次放假的前一天晚上才会分发下来。
从周一到周六,从早上七点半到夜晚十点半,除了去吃饭、午休、上厕所的那段路算是“户外活动”了一下,其他时间点,学生们统统固定在画板前的折叠椅上,举着笔杆画到手酸。
集训的作息单一乏味又充满了压迫感,说极端点跟坐牢没两样。
“精神依托”被一连多日地剥夺,又缺乏能相互倾吐糟心事的对象,荣嚖的魂魄游离了躯壳,就像一个尾端玻璃线被扯断的风筝,无依无靠地随风飘荡。
麻木、茫然、急躁、孤寂等等晦暗的情绪排山倒海地袭来,最终淤堵在了森森的铁墙中,它们翻腾着,叫嚣着,杌陧难安。每根神经都绷得异常紧,假借外力猛一拨动,那些情绪风暴便会奔雷走电地释放出来。
更糟糕的是,越往后推移,杨繁的脾气变得越发暴躁,素描老师的态度也越发古怪。而荣嚖总是他们的首选出气对象。
邹婕在身边好歹能分担一点压力,她离开后,荣嚖必须承受双倍的强高压。
要是杨繁碰巧跟隔壁班连教两科的老师在一个时间点上课,那就不得了了,这边的姐发飙刚结束,那边的哥就咆哮起来,一雌一雄,吼声此起彼伏,堪称画室独奇。
入眠之前,画画之时,进食之后,荣嚖总会莫名陷入晃神状态——有必要勉强吗?有必要为了一次考试就让精神受损?他们可能确实是出于好心,希望学生能够有所进步,但是腥风血雨的教学方式总归折磨了学生,又折磨了自身。
这天周五,杨繁用轻松的语调说出了相当神经质的一句话:“好像有段时间没骂荣嚖了,让我看看你画的怎么样。”看了两眼画后,杨繁便例行惯例似的开了骂腔。
“老师,你能心平气和一点说话吗?”荣嚖突然打断了她。
“什么?”杨繁的火气“唰唰”两下腾了上来,“越学越无赖了是吧,说你一两句就顶嘴?不想画就别画,少在这里磨洋工!”
笔刷扑通一声落入水桶,画板下的矮桌猛然震颤了一下。
荣嚖收了腿站起身,一把撕下画纸揉皱成团,往杨繁身上一掷。
“干什么呢你?!”
“你不是说我‘无赖’吗?我就做给你看啊。”荣嚖也拔高了音量。
杨繁看她的神情不太对劲,又碍于她的身高,一下子止住了奔涌到嗓子前的话语。
教室里的同学纷纷侧目而视,议论声四起。
“我平常也没有得罪你们什么吧?像得了癫狂症一样大骂特骂,真的有把我当作人来看吗?”
杨繁不可置信地瞪着她,顿了好久才说:“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荣嚖瘪了下嘴,冷嗤道,“可别是把各方面的坏情绪累积起来通通撒在学生身上,还觉得它合情合理吧?不过你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不想画就别画’,确实,我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她撂下这段话朝画室外走去,不等杨繁做出回应,荣嚖瞄准门口旁的垃圾桶,抬脚就是一踹。
嘭!!!
枯静的楼层震响起重物落地之声。
荣嚖来到二楼办公室,无视老师们的目光,径自从纳物盒中拿出手机,安然若素地走了出去。她边向宿舍楼那边走,边拨通电话给胡丽珍简要地说明了情况。
时至傍晚,胡丽珍便赶到了培训机构。她去宿舍劝了荣嚖一阵,见没什么效果,又打电话给皮建晖。后者横眉竖目,反而指责了胡丽珍一番,说她过分惯着荣嚖,才会让她那么嚣张跋扈。
他来到宿舍楼,看到荣嚖正在收东西,便想劝一劝她,“哎你说你,怎么一点良知也没有?杨老师不就是脾气急躁了一点,你至于这样吗?”
荣嚖不理他,继续清理衣柜。于是皮建晖当着她的面训起胡丽珍。
荣嚖无法忍受这头猪口无遮拦地训斥母亲,立即起了怒意:“你给我闭嘴!”
皮建晖皱着眉,惊愕地看着她:“我在说你妈妈,又没说你……”
荣嚖逼视着这个矮矬胖的男人,面色赪红,眸中有泪光闪烁。她哽着声音语调强硬地反问:“你骂我妈不就相当于在骂我?”
空气凝固了片刻。
“爱怎么样怎么样!”皮建晖斜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扭头走人。
荣嚖疲倦地呼出一口气。
历史老师说的那句话到底在她身上得到了完整的印证——忍久了自然就爆发了。
回到家中,她把自己锁到房内,仰躺在床上,板滞地盯着天花板上的陈旧灯罩,思绪杂芜。那些恶意的细节充斥了她的大脑,滚动式地播放。泪水不一会儿就夺眶而出,头侧传来阵阵刺痛感,喉管也酸疼得厉害。
荣嚖把短袖衬衫扣一一解开,想要散去郁闷和烦躁。她喘着气,胸腹随着呼吸大幅度起伏着,就像被海浪推上岸的投海之人。
等情绪稳定了些,她翻身下床,粗粗拉拉地从行李箱里翻出小熊摆件,接着坐在瓷砖地面上,靠在床边,举起其中的一只吻了吻,接着仔细端详起它。
荣嚖忽地发现,小熊脚底印着一排字:Dammi le
与另一只脚底的文字连起来就是:Dammi le tue esigenze.
她用手机查出了这句话的中文释义:给我你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