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意义不明的噩梦他已经经历了好几回,每一次都挣扎着难以抽身。
他开始尝试在梦中唤醒自己,有时手中有利器,便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有时面前是深渊,他便会纵身下跃。
每次这样拼死抵抗着自己的潜意识,醒来时便伴随着心脏的锐痛,几乎让人无法呼吸。为了让这样的痛楚显得微不足道,他不得不去做一些其它的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叔山梧睁开眼,痛楚渐渐平息,双瞳中闪动着异样的颜色。
回想起梦里最后浮现的那双含着血泪的少女的眼睛,竟莫名让他想起了……郑来仪。
叔山梧蹙紧眉头,回想起第二次和她相遇的场景。
那一夜在长街对面站了很久,冷冷地旁观着平野王府门前车水马龙的热闹。正欲离去时,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鬼使神差地陪她进了王府,虽然他本来不愿在那样的日子踏入家门。偏偏又和父亲达成了一场违背初心的交易。
叔山寻早就看出李氏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外人倒比兄弟亲的事情,古今中外都不少见。旁人举荐二郎去青州辅助舜王世子,实则正中了他下怀。
他带着叔山梧离席后,二人于无人处省略了寒暄,只交代他:“去和舜王世子处好关系,还有——拉拢好郑远持。”
叔山梧自嘲般轻笑:“我是什么货色,捉生将出身,如何能与国公爷攀上关系?”
叔山寻望着儿子桀骜的眼睛,缓缓道:“鹤皋山中,你做得不是挺不错?叔山氏对四小姐的救命之恩,郑国公府不会忘记的。”
叔山梧抿紧嘴角,一时没有说话。纵然在亲生父亲面前,他亦是一身的戒备。
叔山寻突然换了语气:“阿梧,我看你今日与她一起回来,你是喜欢这个国公府的郑小姐么?”
他那时矢口否认:“怎么可能。”
叔山寻静静看了他一会,而后缓缓点头。
“你没有这个心思也好。夫人有心让阿柏去拉拢,那就由他们去做——”
“你只管顾好舜王那里就好。”
叔山梧与叔山寻在没有掌灯的书房中沉默地对峙。
离家这么多年,如今的他已经比父亲高出了半个头,黑暗将父子二人笼罩,他们之间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有如实质。
叔山梧看不见父亲眼神中一瞬的失落,他看出儿子对自己不够坦诚。而叔山寻也听不出叔山梧语气中的讽意,嘲弄着父亲的处心积虑。
“但凭父王安排。”
虽多年不曾在父亲身边,他却再明白不过叔山寻的用意。他的父亲不会甘于当下的局面,他向来是运筹帷幄之中的天生将才,领兵打仗只是他的特长之一。
自己自边关烽燧回到关中,成为霁阳守备军的一员后,父亲身边的近卫便会不定时出现在他身边,将关内情势、朝中时局乃至世家情形暗中传递给他,他深知自己也是父亲处心积虑要回到关中的一枚棋子。
所以他才能在鹤皋山中,仅仅凭借郑来仪透露出的不起眼的讯息,判断出她的出身。
叔山梧明白权利地位的争夺,仅凭阳谋是不够的。却对父亲在众高官之中虚与委蛇,不惜借助姻亲手段拉拢门阀世家的手段有种深深的厌恶。
袁振为首的宦党如跗骨之蛆,借颜青沅之死大作文章,嚼死人骨血;
兵部的主官懦弱无能,在禁军和藩将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
还有通身高位者虚伪做派的郑国公,既结皇室,又结强藩,两边观望,期于不败;
更不用说他那个小舅子。
若不是李澹拥兵不进,霁阳便不会陷入绝境,师父就不会……
叔山梧咬紧了牙,眸中闪过浓烈的恨意。
窗外有黑影一闪而过。叔山梧松开手中的东西,向后靠坐。
“进来。”
那人影从开着的窗扇翻身进屋,稳稳落在叔山梧的桌案前。是个束着马尾眉眼锋利,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
“主子。”
“如何?”
“那几个前来进贡良马的图罗使者没有从北边出境,在城中游荡了几日,途中还有同伴加入了他们,看身形,应当是带着功夫在身上的。”
叔山梧眸中锐色一闪。
“他们一路都十分谨慎,出城后没有向北离境,而是取道奉州向东去了,决云就没有再跟。”
叔山梧双手撑在案上,阖目不语。
决云的视线移到他的手臂,黑色的宽袖下,隐约可见一道道狭长的伤口,一直蔓延至手背,正微微渗着血。
他心一沉,转而看见叔山梧的右手边倒着一只青铜烛台,顶部的铁刺上沾着暗红色。
“主子,您又……”
决云咬了咬牙,转身去屋子的另一头翻找,回来时带了一只药箱:“我给您上药。”
“不必。”叔山梧竖起手制止他。
这点身体上的疼痛,能够让他清醒些。或者说,干脆让他糊涂些,短暂地忘记那些噩梦。
决云拒绝听命,伸手抓住叔山梧那只受伤的手臂,一手捏着药瓶上药,一边气急败坏地喋喋着。
“青州气候湿咸,伤口不妥善处理手是会废掉的!您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叔山梧没有挣扎,他抬眼看着动作利索给他裹伤的属下,突然道:“你不该跟着我,随着阿柏留在玉京多好。”
伤已裹完,决云将手里的金创药瓶往案上一顿,眼角有些微红。
“主子是在嫌弃决云没用么!”
叔山梧望着一脸倔强的决云,嘴角浮起一丝苦笑,视线移到他衣袖蓦然变了脸色。
“你受伤了?”
决云晃了晃胳膊,一脸无所谓。
“小伤,不要紧的,已经处理过了。方才遇到个蒙面小贼,他似乎一直在跟踪我,被我发现还交了手——说起来也奇怪,这人的功夫路数很像是图罗人,但又和那几个使者不是一伙……”
叔山梧一手托住下巴,唇线抿紧了。
“他见打不过我就要溜,我佯装放他走,暗中跟在他后面——主子可知,他去了哪儿?”
叔山梧抬眼看向决云,眉头微蹙,似乎反感他这样吊口味的说话方式。
“——舜王世子的别院。”
决云压低声音,脸色严肃起来:“属下看得分明,那小贼从后门进的别院,出来迎他的就是郑四小姐的那个丫鬟,紫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