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郑来仪的好感明目张胆,全天下都能看得出来。二人从小便是玩伴,十二岁时李德音随着父亲李肃离京就藩,从此与国公府往来便少了许多。
然郑来仪自始至终只把李德音当做兄长,从无半分男女心思。
前世舜王登基,李德音即位太子,东宫请封太子妃的仪官刚到国公府门口,便得知四小姐已与元帅府的二公子定了亲。李德音心有不甘,与叔山梧于朝堂上几番较量,却一直落于下风。
直到最后,紫宸宫被叔山梧攻陷,乱世中登基不满二十日的李德音吊死在翙羽阁。
郑来仪看着眼前的李德音,目光中带了几分悯然:“世子随着王爷,这一回预备在玉京待上多久?”
“陛下召父王回京议事,一时半会离不开,喏——现在还在宫里没有出来,我便先求着姑父带我来看看你,过几日我就要先回青州了。”
“这么着急?”
李德音的面上一瞬闪过骄傲的神色:“陛下交了要紧的任务给我,不急不行。”
“是什么任务这么紧要?”
郑来仪好奇地问,却听郑远持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意识到朝廷事涉机密,她是不该多问的。
李德音却毫无对郑来仪隐瞒的心思:“朝廷与叛军对抗八年,战马消耗巨大,如今陇右牧场放养的良马不足五千,陛下十分忧心,特别将此事交给了我。”
郑来仪点了点头:“战马乃国之武备,关系国家危亡,陛下将此事交给你,足以看出对你的信赖。”
郑远持冷静点评道:“世子这件差事不好做,陛下已经批准下诏,批准与六胡州市马——胡人性狡,见利即前,与他们打交道需得倍加小心。”
李德音笑着道:“姑父不必担心,父王在青州已经建起了马场,今年图罗、沮渠,还有西边的康国和鹘国都送来了贡马,其中不乏品系优良的种马,我们要在青州的马场择种选育,未来规模不会比陇右牧场小!”
说着朝郑来仪眨了眨眼,“如今青州马场汇集了来自各国的良马,我们还专门请来了驯马和育马的异族师傅,椒椒要不要随我一同去看看热闹?”
郑来仪有些心动。这阵子或许是思虑过多,总感觉做什么都提不起劲,让戎赞监视平野郡王府的动向,也并未发现太大的异常。至于叔山梧,自烧尾宴王府一别,便再无音讯。
玉京入了暑天越发难熬,出去散散心也不错。况且,青州汇集了异族派遣的使者,去一趟马场,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父亲……”
郑远持看出了女儿的心思,颇感无奈:这丫头,南下遇险过去还没有多久,这便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想着出门了。
他看一眼李德音,最终还是道:“你问问你母亲,她若是同意我也——”
郑来仪笑了起来:“阿耶都同意了,母亲定然不会反对的。”
“带好人,让那个小子,叫什么的——戎赞,也跟着你……”
李德音的兴奋神色比一旁的郑来仪更甚,拍着胸脯担保,“姑父放心,有我在,定不会让椒椒出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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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王世子的车队浩浩荡荡过了东都,进入河南抵达青州界内。郑来仪不愿继续憋在车厢中,于是弃车登马,要呼吸外面的空气。
她带着顶帷帽,一身丁香紫的折枝花高束胸长裙泻至脚边,臂弯间长纱随风飘逸,信手持缰,遥遥领先在队伍最前,阖着眼微仰着上半身,姿态闲适而享受。
李德音驾着匹健美的黑色大宛驹,稍稍落后郑来仪两步,看着前面人自在的姿态,满眼都是恋慕的笑意。随从看着这郎才女貌的二人,都乖觉地放慢速度,任世子爷和四小姐二人拉开了距离。
青州濒临东海,皇家马场便建在青州城郊,马场外围还专为各国使者修建了驿馆,舜王世子新落成的别院也距离此地不远,大有要将圣人的旨意用心完成的势头。
“世子爷这别院果然气派。”
郑来仪坐在马上,停在李德音的别院门口,仰头看着高耸的院墙,六根合抱粗的乌丝檀木撑起门廊,站在门外便能闻到木材特有的芳香气味。
“这是父亲从岭南卸任时滕经略送的,一路北上经过陆路水路,经过两个月余方才运到这里。”
郑来仪点点头,心道这岭南五府经略果然会做人,抱住了舜王的大腿,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先进去歇息一下么?”
“不了,方才驿馆歇了一阵,这会一点也不累。直接去马场看看世子爷驯养的良驹吧!”
李德音笑着答应,转头示意车队安顿下来,与郑来仪二人调转马头,往牧场方向去。
舜王常驻东都,麾下的部队半数屯驻青州,在此地筑城、屯兵、养马。马场位于青州西南方向磐龙岭北麓的一片草原,地势开阔,向东百里便是东海之滨。正值暑热时节,这里的气候却是凉爽适宜,让人不由得心情一振。
二人骑着马,并排走在一望无垠的草场上。
“这马场如今有多少匹战马?”
李德音口气不无骄傲:“奚族人离这里最近,来往也相对频繁,买年均有朝贡,有时一年会来好几次,算起来这里养的大多是奚族进贡的战马,约有七八千匹。”
“对了,上月沮渠使者带着一百八十匹骏马前来朝贺,也养在这里,他们的良马品种优异,这回父王入都,带去了六匹汗血宝马献给陛下,陛下很是喜欢……”
他伸臂指向不远处的一片棚屋,“前面便是马舍,一会椒椒可以亲自感受一下!”
二人在马舍前下了马,还未踏入内,便听得里面传来哀嘶声。快步走进马舍,只见马圈边围了三四个红发碧眼,身着异服的胡人,正面有难色,叽里咕噜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看样子便是前来献马的使者。
“齐舆,怎么回事?”李德音扬声问。
那几个胡人见世子驾到,连忙让开,露出中间包围着的一个矮个中年男人,带着展脚幞头,一身绛色官服。
看来这齐舆便是青州马场的牧监。
齐舆朝李德音叉手行礼,愁眉苦脸地道:“禀世子爷,是马场新育出的一匹沮渠幼马……”
“好事啊!这般哭丧着脸作甚么?”
李德音的视线越过那几个垂头丧气的胡人,落在马圈中一匹栗色小马身上。那马儿的头不停地来回晃动着,显然十分焦躁。
“……今早放牧回来,便发现这幼马走路姿态有些瘸,检查完才发现,左前腿似乎是折断了……”
李德音皱眉:“折断了?那、那便治啊!”
郑来仪听到这里,突觉不安。
齐舆支支吾吾:“——下官也是这么想,只是这沮渠马十分娇贵,下官怕耽误了病情,便请来沮渠使者商量,只是他们看似也是十分为难……”
“他们怎么说?——你,说说看!”
李德音伸手点中站在最前面的一名沮渠使者,那使者战战兢兢地上前,口称“世子”按照中原的规矩恭敬行了一礼,而后便用蹩脚的中原话解释起来。可说了没两句便感觉吃力,开始手舞足蹈地笔划,其间还夹杂着晦涩难懂的异族语言。
李德音眉头皱紧,看向齐舆,想起他也听不懂沮渠话,便四下张望,似在找人。
“他的意思是,马腿受伤是治不好的,这马没用了。”
沉冷的声音响起,那匹瘸着腿的幼马身后,一个人影站起身。
郑来仪心脏骤停了半拍。
隔着人群,叔山梧缓缓望了过来,眸色如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