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女子混迹风月,敏锐得很,被他眼神一瞟,便知这人确实对她们的女色不感兴趣。
眼里多的是审视,不存在分毫情欲。
恰巧小倌们也被送来了,等在门外传唤,刘邦叹了口气,招招手让女子们出去,又让那群男孩进来。
确实是雌雄莫辨的容颜,但这是因为年纪太轻,尚未长开的缘故,刘邦看着他们就像在看弟弟甚至儿子,再罪恶的人也难起什么邪念。
刘邦挑挑拣拣半天,目光停留在年纪较大的一位身上,着的是青衫,乌发垂在脸侧,气质还算不错。
他走过去,剑鞘轻挑起小倌的下巴,问:“会背文章么?”
小倌眼里的畏惧变为了微窘,幅度极小地摇摇头,刘邦这才想起来,穷人家的哪有人能读书?
他无意对这群孩子有什么居高临下的冒犯,颇有些愧疚道了声抱歉。
刘邦后退两步,对自己毫无波澜的内心叹了口气,不耐烦地招手,让他们也走。
青衫小倌肉眼可见地颤了一颤,眼睛含了水雾,张嘴祈求:“沛公,奴家、奴家可以学。”
“学,自然可以学。 ”刘邦知道这些人在害怕什么,安抚道,“我会差人给你们和刚刚那几个女子钱财,要留下来从军也好,要逃到哪里安家也罢,路要自己走了。”
刘邦说罢,头也不回地出门离开,只留下几个小倌面面相觑,竟都没反应过来刚刚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过了半天,才有人喜极而泣。
*
外头下着雪,但雪不算大,只在栏杆上积了薄薄一层,刘邦手按在上面,沾了一手雪水。
他眺望远处重岩叠嶂,头顶积压着阴云,心情不算太好。
“沛公,完事了?”萧何神出鬼没地在他后面探出头来,“听说你满意得很,把所有人都从了良,还给了笔钱?”
刘邦实在不知哪里传来的风言风语,但觉得这话也没说太偏,嗤笑一声:“是啊,太满意了。”
萧何站到他旁边,没肯碰脏手,把手背着,同样往远处看去。
“再往西走,就是曾经的韩国地界了。”萧何好心提醒道。
刘邦看他一眼,没说话,两肘慵懒地撑在栏杆上,由着寒风吹他微散的发丝。
默了好半天,他才说:“我知道。”
“沛公,我有种直觉,”萧何收了那点揶揄,表情认真,低头看着正在换防的卫兵,“这一次与以往的仗都不相同了,每一次成败都与结果息息相关。”
刘邦看他,示意他接着说。
“西进关中的路上,我们都将脱胎换骨。”萧何笃定道,“但必定是血流成河。”
“没有人做事不想要成功的,”刘邦笑道,“我这人没什么好品德,除了一点,我不择手段。人也好,地位也好,只要我要,那一定要牢牢抓在手中。”
人他已经放了两次,不论于公于私,张良这一次都必须留在他这里;地位他同样屈就两次,先投景驹,再投项梁,漫长的蛰伏只是为了更好的结果。
他抬头看了一眼群山,转身离去,惆怅的情绪尽数消散,与方才消沉的刘邦辩若两者,这种轻松锐意,很轻易地让跟随他的人感到无比安心。
萧何感叹了两句,老神在在地背着手往另一头走了。
*
虞姬窝在被里,睡梦中往旁边伸手,却发现枕边空空如也。
她惊醒,翻身坐起,却发现项羽正在床边动作轻缓地穿戴盔甲。
“小虞?吵醒你了?”项羽动作微顿,有些抱歉地看她,表情柔和。
虞姬摇摇头,看窗外天色蒙蒙亮,尚在下雪,显得阴沉:“天色那么早,冷得不行,将军是有何事?”
“四十六日,我们在安阳待了四十六日,宋义便饮酒作乐了四十六日,我们明明要去救赵,此时正是和赵军里应外合之际。”项羽往窗外看去,重瞳内满是肃杀,“而我昨夜去看望士兵,全都又冷又饿,可没有多余的时间耗在这里。”
“将军的意思是……”
项羽盔甲穿戴完毕,他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形高大,寒甲显得他更是勃然英姿,配上那凶狠的眼神与重瞳,冷硬而威武。
“熊心欺我太甚,如若不是我叔父,他现在还在草地上牧羊。”项羽拿起他的长戟,这同样是他叔父为他花费心思打造,以黄金铸成,锋利无比,“因为我叔父仁义,让这种人坐在不该做的位置上,长了贼心,生了贼胆,妄图培养自己的亲信,将我支开。我要让熊心看清楚,是先有他新楚王,还是先有项家军。”
项羽低头看她,一只手上拿着闪着寒光的兵器,另一只手却温柔缱绻地帮虞姬把头发别到耳后,捧着她脸侧:“我去去就来,你起来梳洗,切记不要随意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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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二世二年末,项羽真真正正不再依靠项梁之侄的名号,通过自己的方式威震楚国,名闻诸侯。
他于清晨闯入主将寝室,不费吹灰之力地割下了宋义的头颅。
那颗布满恐惧与鲜血的头颅,表情痛苦而难以置信,令人胆战心惊地被项羽提在手上,在军营众将面前流着血晃了一圈。
项羽踢开地上一个盒子,把这个头扔进去,动作随意,仿佛那只是一颗石子。
“宋义私底下与齐国交涉妄图谋反,在安阳等待齐人四十余天,所以我将他直接斩杀。”项羽轻笑着看不敢乱动的众人,招桓楚过来示意将箱子盖好,“桓楚,你去把人头送给王上,让他看看他自己挑出来的人,究竟是什么货色。”
当人头送到怀王手上,他自然会懂其中深意。
不仅他会懂,事情还会如流水决堤般传出去,传遍楚国,传遍所有起义军队,直至赫赫威名。
“我要即刻北上救赵,有谁反对?”项羽把沾血的长戟插进土里,分明是在笑,却让人不寒而栗。
寒风吹起他的披风,雪白一片中触目惊心地攀上血色,项羽眼神锐利冷漠,活像一尊杀神站在鸦雀无声的将领们面前,冷眼旁观他们接连跪下表示衷心,高呼“上将军”。
还不够,项羽想,不能只是区区一个楚国上将军。
他要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