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厉看向两人,只见张良连地图都不看,平静道:“既然是王上的决策,那自然是好的。”
张良应该累了,阳厉莫名想,他居然也会累吗。
韩成此时颇有兴致地论证自己的想法,说几句,张良便应和,时不时简短补充,难得顺从。
一时间,韩成终于体会到古人常说的君臣和睦之境,情绪更激昂,挥斥方遒,像是已经坐回了新郑韩王宫。
张良却没能体会到君唱臣和的调谐,只觉得自己被说得疲惫,想要赶紧结束回房,睡个昏天黑地。
待到韩成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子房,你……”阳厉欲言又止。
张良难得露出疲惫的神色,摇摇头:“他不信任我,多说无益,道理从来都是说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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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翳急匆匆穿过一众士兵,走进厅内,只见章邯站在地图之前沉思。
他的身影似乎永远伟岸,双肩扛着摇摇欲坠的大秦,成为最后最稳固的防线。
“少府,”董翳行礼道,“咸阳来了消息。”
“咸阳?说了什么?”章邯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也有些犹疑。
此刻最怕的就是再生变,他打了多年仗未得喘息,堪堪得以护住江山,要是那胡亥再往他身上放稻草,他和大秦都无法承受。
“冯右丞,李左丞,冯将军上谏皇上暂停修建阿房宫,增添军费,可惜触怒圣颜……”董翳心寒地闭上眼,“右丞与将军自尽狱中,皇上还下令,要将左丞腰斩于街市,灭三族。”
章邯几乎眼前一黑,连忙扶住案边,几卷竹简滑落到地上,响声惊心。
冯去疾,李斯,冯劫,哪个不是朝廷肱骨之臣。
“疯了!灭三族?李斯他儿子李由现在还在三川郡守着!”章邯咬牙切齿,“皇上当真要如此寒心吗?”
董翳同样不忍直视,低头攥拳,无奈怒道:“皇上说各路叛贼同时起兵,我们没能力制止,文官又想要废除先帝推行的政策,既无法报答先帝,其次也不能对他尽忠效力,不配身居高位……”
章邯伸手打住他的话语,扭头默默地看着地图,不发一言。
明眼人皆知,此次平叛不是小打小闹,那群人动摇的是大秦的根基,秦军从上到下所有人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刀光剑影中九死一生。
最悲哀的不过于此,他们在外以命相博,搏到最后,却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
董翳知道章邯心思沉重,却不得不提另一个消息:“楚军已经要追到濮阳了,那刘项二人军队骁勇,可不能硬来。”
章邯皱眉,沉重地点了点头,走到濮阳城的地图面前,沉吟片刻道:“决堤,放水围城。”
自始皇帝下令将六国富民迁于咸阳,咸阳街市便一直是繁盛的样子。
只是这一次,众人齐聚并非为了商贸表情也不是看热闹的轻松,反而显得有些不安。
行刑台被架起来,全副武装的卫兵面无表情,正中间横着一座巨斧,肃杀地闪着寒光,只等那一位可怜的主角被羁押而上。
胡亥难得出宫一次,又杀了几个不听话的心腹大患,心情颇为不错,在阳光下懒洋洋地晒了半晌,才往关押李斯的天牢中去。
阴暗潮湿,气味腐朽,胡亥皱着鼻子扇了扇,示意赵高将牢房门打开。
李斯蓬头垢面地坐在地上,遍体鳞伤,连囚服都是破的,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
“李丞相,我太懂你,那两个姓冯的都说不愿受辱,死得干脆利索,你却不一样,你如米仓里的老鼠,只要有一点吃的,便愿意多苟活一天。”胡亥居高临下地看他满身伤痕,啧啧两声,“不知这几天的招待,大秦别的不多,刑罚不少,可还满意?”
李斯手指微动,像是忽然惊醒,却没有理他。
胡亥也不恼,背着手在这逼仄的牢狱中走了几步,宽大的漆黑龙袍摇晃,半晌,才惊讶道:“赵公公,你说这巧不巧?这好像是当年关韩非子的地方啊?”
“正是。”赵高声音还是那么尖,如吐着信子的毒蛇,“李丞相怕是比我们要熟,毕竟当初是他亲自把韩非子押到这里来的。”
李斯手上的镣铐碰撞出声,胡亥能听到他剧烈的喘息。
“更巧的是,韩非子和我说过,尧舜的房屋其实破旧不堪,吃饭用土碗,喝水用瓦盆,条件不如如今最低等的侍卫。那大禹开凿龙门,疏水引海,当年还要亲自拿着板筑和土锸,连小腿的汗毛都磨光了,过得不如你家里最劳累的奴仆。虞、夏的君主,明明贵为天子,却亲自从事穷苦的工作,说是为百姓做表率?什么?这样还要法令干什么?”胡亥越说越激动,白皙的脸上泛起红,要把压在他身上的不甘尽数吐出,“做君主的本就该是颁了法令,让底下的人照做的。做臣子的,更是天生就要为君王践行法令的!”
李斯箕坐于地,扯了扯嘴角,嘲弄地笑,依旧不回话。
他突然懂得那日,自己走进牢房对着韩非滔滔不绝,韩非内心究竟是怎么感受了,只当看个笑话。
“说是我贵为万乘之君,却只是名号罢了。我现在偏要制造千乘车驾,设置万乘臣属,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胡亥被他的态度激怒了,一脚踹上他肩上鞭子抽出的伤口,“先帝出身于诸侯,各位都目睹先帝功业的开创过程,如今平定天下,承他遗志,建非凡宫殿,以彰显大国风范,这件事情对于你们有什么难吗!”
李斯被踹得倒下,并不哀嚎,只“嗬嗬”笑起来,这笑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却颤抖着越笑越大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笑什么?”胡亥听得厌烦,抓住他衣领,强迫他起身,却见李斯竟是又笑又哭,满脸是泪,将尘灰与血迹糊作一团,看上去触目惊心,“你哭什么?你害怕了?还是你疯了!”
“我笑!笑你坐着偷来的君位,却与阉人狼狈为奸,满口冠冕堂皇,做事猪狗不如,活脱脱跳梁小丑!”李斯不看胡亥,反而盯着赵高,眼神锐利如剑,“我还哭,哭先皇十三岁即位,几经沉浮,千难万险,才得以韬光养晦,广求名士,平定天下,终得大秦!如今大业毁在竖子与阉人手里!毁在目光短浅心胸狭隘的小人手里!”
“你闭嘴——”胡亥忍无可忍,往他腹中猛踹几脚尤不解气,“亏我对你心软,临时想要来赦免!”
他转身往外走去,宽大的袖子甩出劲风,头也不回地强硬怒道:“赵高!将李斯即刻腰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