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虽非贵族,却自有一番见解,心思缜密活络,张良颠沛流离多年,很久没有和这样学识的人说过话,聊得畅快不已。
两人从午后聊到天黑,一直等到刘邦掀开帐帘走进,才堪堪打住话头。
“聊了一下午了,歇歇。”刘邦走到张良身后,探了探他额头,“今日多了上百位弟兄,合该是重振旗鼓的时候,军中设了宴,你也来大家面前露露面。”
张良闻言站起来,对两人行了礼,对刘邦认真道:“在下韩国张良,定尽心辅佐沛公。”
“什么沛不沛公的,不要与我生分了。”刘邦伸手揉揉他的头,又牵着他出去,“走吧,天都黑透了。”
说是设宴,其实不过是士兵围着篝火,将领坐在帐内,多了点围猎的肉,如今青黄不接,连菜色都没。
但连帐灯火通明,吃着酒肉,不时有二三说笑声,带着军人特有的嘹亮,也别有一番乐趣。
张良本要被拉着与刘邦一起坐,但他的强烈抗议之下,只坐在了刘邦左下席位,面前是刚猎来烤的肉和一壶酒。
军中没有奏乐,有的只是闲谈,前不久打了败仗,正是需要鼓舞士气的时候,整个营帐都借着酒劲兴奋起来。
“此番有如此神仙似的张先生相助,看来下一仗不会难打。”曹参笑着敬酒,“军中头一回有贵人前来,不胜惶恐啊。”
张良笑着回敬:“曹大夫谬赞,我已听过曹兄事迹,英勇善战,子房敬佩。”
刘邦暗自咋舌,要不让他喝酒,却见他已经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几下,放下时微蹙眉头,眼睛被烧得亮晶晶的,朝着曹参微笑着亮出杯底。
罢了,刘邦想,他今日开心便好。
帐内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再剩几个人吹牛,聊的是刘邦当初在丰邑退秦军的故事。
“就当时那箭,堪堪擦过沛公右耳边,我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腿都差点软了,好在沛公福人天助,没有伤到。”
张良闻言,抬头看向刘邦的耳朵,眼里是说不出的意味。
“哪有说的那样险,”刘邦连忙说,“那人射得不准,连射多箭,最近的都至少两掌距离。”
张良低头不看他,专心喝酒。
他和那群军痞子完全不同,腰背挺直,坐在那里像玉像莲,平白地叫人心旷神怡。
刘邦就这样看着他就这样面不改色地一杯接一杯地喝,面前的饭菜几乎未动,终于是忍不住起身:“各位先吃,子房身体不好,我带他先离席歇息。”
众人连忙应声,纷纷与张良道别。
忽然被带着离席,张良也没说什么,由着刘邦把自己从位置上拉起来出帐。
夜风一吹,张良好像清醒了些。
远处士兵围着篝火唱歌,声音隐隐约约传来,飘在风里。
“军中没什么好酒,劣酒醉人,你喝太多了。”刘邦握他微凉的手,疑惑这人为何怎么都暖不起来。
张良由着他握,看向远处开始摔跤的士兵:“酒就是要醉人才好,醉了,就少想一些。”
“你醉了吗?”刘邦知道他思绪繁多,看向他眼底的青黑,“要不要去睡?”
他摇摇头,眼神深邃,但少了透亮:“不醉,劣酒不算醉人。”
“那什么才醉人?”
“宫里的才醉。”张良抬头看月亮,又有些冷了,颤着往刘邦这里靠,“醉得我竟不知今夕何夕,唯渴望大梦一场。”
刘邦没说话,他觉得自己喝那两杯好像也醉了,把张良往自己怀里带,揽住他颤抖的身体。
张良紧闭双眼,回抱住他,把脸埋进他颈侧,嗅着他衣服皂角与风沙的味道:“你受过多少伤?”
“没受过什么伤,”刘邦在他耳边说,“刘兄福人自有天命,跟挠痒痒一样。”
没见过这么不自谦的,张良笑了几声。
两人没再说话,就这样相拥着吹风,身后帐内传来汉子拍着腿的大笑,前面则是摔跤士兵的欢呼,一时间心无杂念,只想着此刻长久一点。
在外面醒了会儿酒,回来又洗漱,张良神志越加清明,精神忒好地在地图前面站着,要和刘邦商议。
刘邦叹了口气,和他并肩而站:“子房先生有何高见?”
“如今司马夷往砀县进发,刘兄认为,当务之急是什么?”
刘邦摩挲着下巴,思考片刻:“逃。砀县太近,我们的阵仗不小,留在这里有害无利。”
“可这是否太怯懦,不迎战秦军,却灰溜溜逃走,怕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不行不行。”
“嗐,耻笑就耻笑,活下去才是最大,你不会要守着虚名……”刘邦低头看他,却发现这人笑盈盈的,一看就是在说笑。
刘邦气得不行,伸手捏住他脸左右轻晃,佯装威胁道:“以后再打趣我,我就要打你了。”
张良笑了半天,正色道:“我和萧兄的想法也相似,不如前往留县,会见那位景驹。”
“景驹?是秦、甯二人立的那位楚王?”
“正是,”张良点点头,“刘兄觉得如何?”
“甚好,你我如今实力不济,单打独斗难成气候,他离得近,是陈王旧部,又和我军大部分人一样都是楚国人。”刘邦高兴道,“子房聪慧,这再合适不过了!今日休整,明日便启程!”
张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又见刘邦眯着眼睛看自己,莫名感觉有些危险,往后退了退。
只可惜退了半步就被拉住,刘邦皱着眉不满道:“萧兄,曹兄,刘兄,怎么谁都是你兄长?”
话题太跳跃,张良无辜地歪着头看向他:“我想着既然是你兄弟,自然便是我兄长。”
“话是这么说,”刘邦也觉得自己有病,可又忍不住要说,“可我和他们合该不同,我怎么泯然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