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十九段夫妇
奇耻大辱。
实在是奇耻大辱。
对于《围棋周刊》而言,没有什么比被电视台抢先了新闻报道更奇耻大辱的了——更不要说,还是被一档休闲娱乐栏目。
NHK周日档的探家节目,“能否去你家看看呢?”,是已经陪伴观众十余年的老牌休闲栏目。内容也很简单,随机拦下路人,并去对方家中探访。一周前,节目组在东京街头随机拦下某位金色刘海的二十代(真的到了吗?)年轻女郎,经过询问许可后,对方十分兴奋地邀请电视台来到家中拍摄参观。
“呜哇,我从小就看你们节目,没想到真的能遇见啊!”
那时,节目组还并不知道,自己找上的这个穿着运动装、且十分爱凑热闹的女孩子,竟是日本围棋国手、乃至于全世界排名都名列前茅的知名顶尖高手。
以二十出头的年纪便成为拳打华松力、脚踢高永夏的名家,进藤光在棋坛关注度之高,可以说在东亚三国都数十年不遇。只是,围棋毕竟是小众运动,对于棋圈以外的大众而言,不认识这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也实属平常。
能够探访进藤选手和塔矢选手的家,对于任何体育媒体而言,可以说是梦寐以求的机会。然而万万没想到,这一举世难寻的良机竟然被NHK在无意中幸运地达成——
是可忍熟不可忍啊家人们?!要我说,这简直是日本棋院与《围棋周刊》共同的耻辱,也难怪天野主编紧急开会成立了项目组,立刻开辟出了一个新专栏,内容就是到知名棋手家中探访,誓要为我们周刊争回一片天!
这开宗第一篇的取材,就是去塔矢亮老师家中。
说起塔矢老师,不要说我这样的小记者了,只要是稍稍对棋坛有所了解的,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塔矢老师年少成名,国一的时候便成为职业选手。虽然由于他的父亲是前名人的缘故,棋坛上早已流传着关于他的传说,但直到他真正进入职业棋坛,人们才真正意识到他的少年天才。前名人还在役时,这对父子无疑是日本棋坛最亮眼的名片,那时,还有人亲切地将那时尚未满18岁的塔矢亮称为“小老师”。然而,在他的父亲退役后——尤其是在亮君摘得富士通杯桂冠后——说起塔矢二字,从此便只指他一人了。
俗话说的好,二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
塔矢亮棋艺卓越,雷厉风行,为人稳重果断,有大将之风。棋下得好,人更是一表人才,不知是否是受到藤原老师的影响,成年后蓄起了长发,更显古典风姿。到如今,塔矢老师虽然仅有二十五之龄,却已是堪当日本棋坛之门面的人物了。
虽然年纪轻轻就如此成就斐然,然而,关于塔矢老师,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与青梅竹马进藤光的英年早婚。
啊,谈起进藤老师,恐怕诸君更不需要我的介绍了。
在日本棋坛,不,哪怕在世界棋坛,都是绝无仅有的一代奇葩(褒义)。像进藤老师那般的天才,几十年难遇,更不要说她是如此一位哪怕在棋坛之外也罕见的美少女。即使在已经步入二十代的如今,进藤老师仍旧长着一张娃娃脸,若说是女子高中生,恐怕也有人信。
数年前,先以恐怖的速度拿下女子围棋三大头衔,又率先闯入本因坊循环圈升上八段,先后战胜东亚三国名手后,成为了首位拿下世界冠军的女棋手,荣登九段之位。
如此玄幻的传奇程度,说起来,唯有她的老师藤原佐为九段能与之相媲美;从年资与棋力上而言,同龄棋士中亦唯有塔矢亮堪当她的敌手。
然而,在她摘得第一个世界冠军桂冠时,仍有不长眼的一味盯着她的八卦与择偶观问。对此,实在烦不胜烦的进藤光干脆甩下一句话:“你问我喜欢什么样的——段位总不能比我低吧?”
其时,进藤光已一跃成为日本棋坛最年轻的九段。
这一句话,生生把范围缩小到了中日韩三国仅有的那么些个九段选手之间,也掐死了记者们对此的问询之路。
也是直到塔矢亮赢下富士通杯桂冠荣升九段后,二人的恋情才公之于众。
那一场总决赛,塔矢亮对战高永夏的老师高昌镐,稳扎稳打,最终一目半胜。赛后,塔矢选手带回了那一局所用的一枚黑子与一枚白子,黑子留给自己,白棋则送给进藤,作为订婚之礼。
以黑白二色为彼此加冕,对于棋手而言,或许没有比这更极致的浪漫了吧。
这对黑白棋子,至今都被二人随身佩戴,正是棋坛口耳相传的美谈。
后来,是在塔矢亮获得十段头衔后,他才正式向进藤光求婚,二人对外公布了婚讯。那一日,不要说广大棋迷普天同庆了,据说藤原佐为老师甚至喜极而泣。
后来被人问及,塔矢老师才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透露:“进藤说至少要比她的段位高才行,话虽如此,仅有九段也有点说不过去吧?只有在这件事上,我不想将就,也不愿退缩。”
是的,这就是十九段夫妇的由来:两个九段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
顺便一提,次年,进藤光就从塔矢亮手中夺走了十段头衔;按如今的赛程和战绩来看,这一头衔今年仍然会在这对小夫妻二人之间决出胜负。
塔矢老师的家——或者说,塔矢亮与进藤光共同的家,是一处棋院附近的高级大平层公寓。毗邻地铁站,却闹中取静,高层的层高为户主提供了足够的私密性。
我连连鞠躬行礼,这才跟随着天野主编一起,受邀进入了塔矢选手的家。时值年底12月,进藤选手正在中国参加比赛,恰不在家,本次采访便只有塔矢亮一人接待我们。
刚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玄关处供奉的精致瓷器。
天野主编识货,因而连声赞叹:“这是庆长的花器吗?真是美丽啊,不愧是古董。”
“是的,据说是江户时代的作品,有些年份了。”塔矢亮闻言,向我们颔首,“这是刚搬来的时候,佐为先生送给我们的新婚礼物。”
“!原来是藤原老师送的吗?一定相当贵重啊!”
“古董确实是古董。不过佐为先生在这方面相当懂行,经常能以很低的价格捡漏到真品呢。”
一边如此介绍着,塔矢老师一边将我们引入屋内。
出乎意料的,屋内采取了和洋折衷的设计,既现代,又不失古典之美。客厅、餐厅到厨房全是开放式一体打通的,仅有一角用花鸟屏风隔出下棋的空间。客厅中央放着电视机,电视机边上,一边放着相当华丽的音响组合,另一边却供放着一张色泽古老的棋桌。
轻轻拨开开关,瀑布流水一般的乐声便在室内倾泻而出,一连串钢琴琴键有如珠玉坠地,小提琴音弓马娴熟、劲力贲张。塔矢亮调小了音量,向我们略带抱歉地一笑:“见笑了。平时有空的时候,有时候我会听一些马克西姆【注1】。”
真意外啊。我立刻掏出笔,开始猛猛记录。
“真没想到,塔矢老师原来喜欢古典音乐吗?”
“是也不全是。古典乐平时也听,不过马克西姆和普通古典钢琴家,也有点不一样。”这样说着,塔矢亮却没有进一步解释了,只是为我们倒上麦茶。
天野先生朝电视机的另一侧望去,不由得更惊讶了:“这张棋盘是……?”
电视机的另一侧,静立着一张古老的原木棋桌。从包浆色泽来看,毫无疑问当属古董,明显是收藏用陈设,而非日用品。然而,更引人注目的,却是棋桌边上的棋盒。因为……
“为什么棋盒盖子上会放着皮卡丘啊?!”我忍不住惊讶出声。
是真的。棋桌边的两个棋盒盖子上,分别蹲坐两只小小的宝可梦手办:一只皮卡丘,一只妙蛙种子。那样子,要多憨态可掬有多憨态可掬——只是,不管怎么看,都和这张古老的棋桌风格迥异。
对此,塔矢亮笑了。
“那个棋盘式进藤带来的。是进藤的祖父收藏的古董,也是秀策生前用过的最后一个棋盘。”
我不由得大惊失色:“秀策?!本因坊秀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