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是很难跑掉,周降进入房间的时候庆幸这地方还算正规,有个看上去像是客服的女孩过来跟他们介绍潜水的项目。
“这个的话我们要坐船去一个岛上,小星山哦,海水很干净很清澈的,特别漂亮,深潜的风险要比浮潜大一些,费用也更高……”
周降有些听不见她讲话了,脑子只剩下:拉到一座岛上……风险……很大……
顾余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等,周降似乎顾虑很多,缠着对方问了很多问题,他刚回复完群里的消息,无意中看向对面几个像是潜水教练的人,好像脸色不太友善,不耐烦地嘟囔着什么,他听不懂,刚要问周降是什么意思,却听见身边的人已经语气不善地冲他们喊了句话。
“你哋唔好喺嗰度偷偷哋闹人,我系广东人,我听得明噶。”
“?”
这句也是一知半解,但顾余也看出来是吵架了。
周降好像真的恼了,这里的人以为他们是外地游客,当面用方言骂人,刚刚那人说的是“鬼咁啰啰嗦嗦,去唔去咪一句话嘅事,咁拖拖拉拉做乜,真系乞人憎!”,这是嫌他们一直磨蹭着,没说定要不要去。
周降没理都要争三分,更何况是自己占理,当即站起身来,打算得理不饶人,和对方大吵一架。
催催催,这破地方他都怕是要把人拉出海去卖了,还好意思催他做决定,不就是嫌他交钱不痛快,没让他们宰个爽吗?
周降越想越气,刚要再说两句,却见有人推门进来,他和那人对上视线,身体一下僵住了。
刚刚嚣张的气焰全无,周降的瞳孔紧缩,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不自觉地细微颤抖。
来人染了一头显眼的红发,身上的潜水服还是湿的,看见周降也怔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玩味的笑容。
什么话也没有,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已经剑拔弩张。
顾余瞥见周降颤抖的手,敏感地察觉到什么,当即站起来揽住周降的肩膀要往外走。
负责介绍项目的姐姐很敬业,都这样了还锲而不舍道:“诶呀您要不再看一下,我们……”
“不需要了。”顾余尽量礼貌地拒绝,直接向外走去。
那人还站在门口,似乎没有让路的打算,直到两人走到他跟前,他的目光还紧紧黏在周降身上,周降垂着眼避开那道灼热的视线,他没听到顾余叫他让路,只在余光里看到顾余抬了手,直接将人推到一边,带着他径直走出门去。
身后敞开的门送出闲言碎语。
“怎么了思齐,这人你认识啊?”
“哦,”被点名的人还目不转睛地看着周降的背影,还有顾余揽住他消瘦肩膀的那只手,李思齐应了句:
“是啊。”
“老朋友了。”
周降怕他。
顾余感受着在他手底下依然紧绷得像是一张弓一样的躯体,脑海中浮现出来这个念头。
他猜到了一些,什么也没问,因为周降的状态比他预计的要差,他还在尽力地克制着,不让自己的身体发抖。
顾余没问他要干什么,直接叫了车回去,脱离了那个地方之后周降才有了短暂的平和,他头一次毫不顾忌地缩在顾余怀里,身体慢慢松弛下来,顾余感觉到自己肩膀处的衣服被濡湿了,看到周降水红的眼角后更确定这一点。
该庆幸吗?今天穿的衣服是黑色的,除他之外,不会有人窥破周降的脆弱。
在这个时间,他们本来应该和同学一起出现在海滩,但这个计划临时取消了,下午三点钟,太阳还高悬着,顾余牵着周降的手,陪他在漫长的堤岸上走着。
周降仍是感觉不到任何安全感,与顾余十指紧扣也无济于事,他在堤岸尽头坐下,将自己蜷缩起来,顾余在他身侧蹲下,周降也没有看他,他垂着眼,目光没有焦点,却透露出极力压抑的、恐惧的情绪。
顾余在与他相处的零散时间里看到过很多次他对某些事情流露出的特定情绪,在他的反应中模模糊糊地拼凑出事情的真相,只是没办法验证自己的猜想,他不忍看着周降在消极情绪里越陷越深,试图将他从困境里拉出来。
大地还在发挥着她的热力,顾余伸手撑了一下,被烫得缩回手,他的手搭在周降的肩上,柔声道:“宝宝,起来好不好?我们去那边长椅上,可以吗?”
周降听着他小心翼翼试探的语气,鼻尖一酸,落泪的冲动比刚才还要强烈,他把脸埋起来,额头抵着膝盖,不让顾余看见他的脸,不让他看见自己砸下来的泪。
“你不要像哄小孩子一样跟我说话。”
其实他原本没有多么委屈,但顾余的温柔对待真真切切地让他感受到包容和爱,他在这样的时刻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一个允许他用眼泪在衣服上作画也不会不耐,只会询问他也没有好些的人。
顾余的身份怎么会只是男朋友呢?周降想,其实已经把他当作亲人了吧。
自他病了之后,那些情绪从来没有过合适的出口,父母、朋友,亦或是其他人,没有人能够倾听这些,他更没有勇气去讲。
可是好累啊。
消耗情绪,好累好累啊。
那些坏情绪像是无论如何也代谢不掉的不良物质,全部堆积在身体里面,和脑子挥之不去的画面一起,编织出接连不断的噩梦,像一张网一样将他困在里面。
周降从来没有真正地走出来。
他积压的崩溃太多了,以至于在爆发的时候格外来势汹汹,周降终是没忍住,侧身投入顾余怀里,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埋在他肩膀处哭泣。
“顾余,我已经走得很远了,很远很远了……”他的声音在哽咽,哭得字不成句,“我不适应北方的气候,我下飞机的时候风很大很冷,刮在脸上特别疼,济南的冬天永远不会有宜人的温度,可这是我能躲开那些事情的最好方法了。”
“我也没有回深圳,没有回家,世界不是很大很大吗?为什么我觉得那么小,为什么总要让我遇到最恨的人,最讨厌的人,最不想看到的人。”
顾余抚着他的背,听着他的哭诉,时不时给出回应,温和地哄慰他。
周降极罕见地提起过去的事,这让他很意外。
他知道那段过往是周降的伤疤,他们默契地不触及这里,将这当作不能说的秘密。
周降虽没有将前因后果都说给他听,却难得地剖白了自己的内心,这让顾余欣喜,却更心痛。
如果不是受到难以承受的刺激,他又怎么会打破自己的禁忌。
周降说了很多,那些话没头没尾的,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了,直到最后他哭累了,任由顾余将他背起来,走到情人堤的另一头,在长椅上放他下来,陪他静静坐着平复情绪。
太阳在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西沉,情人堤上的人多了起来,变得很热闹,顾余附在周降耳边:“要不要换个地方?”
周降想了想,点点头。
顾余能感觉到他的状态依然不好,但他也实在没办法找到安抚的突破口,考虑了一下还是给池茗去了一通电话。
没接。
指定是又调静音了。
挂断了没一会儿池茗的电话就追了过来,她似乎不在沙滩上,周围很安静。
“喂?”
“你在哪儿?”
顾余开门见山,倒让池茗有些疑惑了。
“图书馆,怎么了?”
“去找你,发定位。”
“哦,好。”
下一刻顾余把电话挂了,留池茗自己在对面发懵。
“这对吗?”池茗问自己,“疑窦丛生啊……”
顾余才不管这么多,拎起周降就杀过去了。
池茗抱着几本书在门口等他们,随口问了句:“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顾余不答,扫了她一眼问:“怎么就你一个人?”
“筱灵水土不服回去休息了。”
“……”
避重就轻。
顾余不语,只是一味地捅刀子:
“顾鸢怎么没陪着你。”
池茗瞪他:“你的嘴不要就捐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余其实是知道的,来的路上就看到顾鸢和谷月在往情人堤的方向走,估计是去看日落的。
难怪生气呢。
再说下去恐怕要挨顿打,顾余没再戳她痛处,把人拉到一处角落,低声问:“周降心情不太好,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池茗鄙夷地看他一眼,探出头隔着书架偷偷观察,片刻又回过身道:“你惹他不高兴了?”
“没,你别问了,就帮我一下,做个心理疏导。”
“还用你说,”池茗眉眼间染上些许担忧,“周降也是我的朋友好吗?这难道不是应该的?”
池茗的心思比谁都细腻,在与周降相识的初始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反常,只是,顾余都不想触及的事情,她更没有立场去探究。
不能知晓事情的始末,便很难做有效的心理疏导,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帮助他进行情绪宣泄,对她自己而言,跳舞是宣泄的一种,但这地方没什么运动场馆,拳击、羽毛球……什么都没办法施展,那就只剩下……
“也不能这个点去喝酒吧……”
池茗喃喃道。
“什么?”
“没什么,”池茗道,“先让他在这待一会儿吧,你带他去窗边的位置坐,再给他点个小蛋糕什么的,那边的视野特别好,让他看看风景,说不定心情会好些。”
池茗顿了顿,继续道:“再过一会儿我过去找你们,直接去酒吧。”
“啊?”顾余有些不确定地问:“他都这样了……”
“其实我每次心情很不好的时候就会喝酒,他看上去酒量不怎么样,让他少喝一点,微醺时候那种晕乎乎的状态是最舒服的,那会儿他的行为会不太受自己控制,真的就是随心所欲了,说不定那些烦心事也能说出来一点。”
池茗又看了一眼远处翻书的周降,对顾余说:
“顾余,他压抑自己太久了,把这些埋在心底里的烂豆子倒出来,可能会让他觉得更痛快些。”
顾余沉默良久,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让周降讲出来,但每一次这个念头冒出来,就会有更强烈的害怕感支配他,害怕问出来之后周降会更失控、更痛苦,更害怕走错了哪一步会引来他的反感和疏远,害怕得不到两人分担痛苦的结果,反而换来周降的离开。
他总在害怕,害怕的根源是不安全感。
顾余怕随时有可能失去他。
可短暂的忘却不代表病灶的消除,顾余想,他看着池茗布满愁绪却又格外真挚的面庞,道:“试一试吧。”
池茗点头,刚要走,却听到顾余又叫住了她:
“池茗。”
“又怎么了?”
她收回已经迈出去的脚,装作一副无语的样子问。
顾余观察着池茗脸上的小表情,垂下目光,尽量平和地开口:
“没可能的事,就不要再试了。”
“你越来越不像你自己了。”
这话来的毫无预兆,让池茗愣在原地,片刻后她背过身去,慌张间手里的书都掉在地上,池茗蹲下身去捡,顾余别过脸,假装没看到她轻微发抖的肩膀。
池茗开口说的话带着强忍的哽咽。
“要你管。”
“烦人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