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识敏早就已经不见人影了。
大雪铺天盖地,街面上再次恢复了空茫和冷寂。
白茫茫的雪色中,只有少年依偎着少女,两个瘦弱的身体紧紧靠在一起,感受着彼此微弱的力量。
过了好一会儿,李翩推了推孙红纱,说:“你走吧,我可以自己站着。”
“这么大的雪,你干嘛要站这儿?再站下去你会死的,”孙红纱不肯松开李翩,还在努力撑着他,“我送你回家。”
李翩摇头:“云先生已经走远了,你不去追他?”
孙红纱一愣:“你认识他?”
李翩轻轻“嗯”了声。
“可我不能扔下你一个人在这儿。”孙红纱仍在坚持。
二人正拉扯着,就见凉风门里奔出一个富家奴仆模样的人,身后还带着两个婢女。
几人快步走到李翩身边。
那奴仆躬身对李翩说:“小郎君,大人已经回府,知道夫人让您站在这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让咱们赶紧来接您回去。”
话毕,两个婢女上前,其中一人一把推开孙红纱,将李翩搀扶住。
几个人转身往凉风门走去,门内隐约可见停着一辆马车,应该就是来接他们家小郎君的。
李翩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回头看着孙红纱,说:“今日多谢你帮我,日后若有需要,我也一定会帮你。”
孙红纱现下没心情管什么将来以后,她惦记着失魂落魄的云识敏,于是冲少年随便点了点头,便踉跄着去追云识敏了。
*
王得水和刘小狗已经拿了马胶回来,正蹲在一边帮着云识敏调配胶结剂。
壁画的颜料是不能直接涂上墙的,要先用鹿胶、马胶、鱼胶这些动物身上提炼出的胶脂来调和,颜料靠着胶结剂的作用,可以更加稳定地附着在地仗层上,形成光亮色泽,历千载而不落。(注释1)
但胶结剂的使用很有讲究,不能多也不能少。
用少了,壁画颜色容易剥落;用多了则画面发乌,不够明丽。
胶结剂还可以使不同的颜料混色,产生新的颜色。至于新的颜色光泽如何,亮度如何,是否适合壁画绘制,这些都是非常有经验的师父才能掌握的。
云安并没急着走,她盘腿坐在石窟的地上,静静看着面前师徒三人忙活计。
不知为何,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了十几年前的那段旧事。
没错,她就是当年那个名叫孙红纱的女孩,孙老三的亲生女儿,大饥疫那年被当成一头羊交换给了云识敏。
云识敏最终没能下得去手宰掉这头羊,于是孙红纱活了下来;可云识敏的亲女儿——真正的云安,却永远离开了这人间。
后来,云识敏干脆收养了孙红纱,将她当作自己女儿,甚至还给她改了跟自己死去的亲女儿一模一样的名字——孙红纱直接顶了云安的身份,连去里魁那里改户籍的麻烦都免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孙红纱常常会想,云识敏为何要给自己改名叫云安?
这算不算是一种惩罚?
惩罚他自己,也惩罚她。
让他们用一辈子死死记着,当年,有个名叫云安的女孩死在了大饥疫的敦煌城。
也许吧。
但孙红纱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她早就懂事了,知道亲生父亲厌恨自己,恨自己多余、没用,还不肯屈服。
所以,能跟孙老三断了关系,这对她来讲是好事。
但“红纱”这个名字……她其实有些舍不得。
这名字是她那个从鄯善来的母亲为她取的。
那个鄯善女人很喜欢红色的觳纱,也时常跟云安说起她的故园鄯善,说那里其实还有另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楼兰。
女人说,楼兰姑娘们都喜欢长长的红纱,可以戴在发上做饰物,也可以披在身上做衣衫。
风一吹,红纱便扬起,无垠大漠衬着轻盈红纱,漂亮极了。
可是……那个漂亮的鄯善女人早就死了。
算起来,应该是在孙红纱六七岁那年。
里闾间传的闲话是说孙家的胡姬嫌农活太苦太累,吃不了这份苦遂投井自杀。
——漂亮女人哪个不想用皮相换舒服日子,都是吃不了苦的。
这是千百年来对漂亮女人一成不变的谣言。
其实不是,是她母亲实在受不了孙老三的折辱打骂才投井的。
那天就和往常一样,孙老三因为赌钱输了,回到家又把她打得头破血流。
女人擦了一把顺着额角淌下的血,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人间。
投井的时候,她原本想把女儿也带走,但一看到孙红纱的眼睛,又立刻放弃了这念头。
那样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那样美,那里面装着的该是青云和雪山,而不是一口荒井。
鄯善女人死了。
云安也死了。
孙红纱……从今日起,你要拼尽全力,哪怕遍身都是噩梦,心上百孔千疮,也一定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