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娇生被云安扔在了东瓮城内。他明白有些事情不该自己参与的就别瞎凑,于是一个人搬了只胡床坐在旁边,好奇地瞧着东瓮城女军查验过所。
从西域小国来的过所简直五花八门什么样式都有,有的写在一张羊皮上,有的写在半尺长的小板子上,当然也有写在麻布上、纸页上,更绝的是还有人所持过所文牒居然是写在一种韧性很强的大叶子上。
林娇生坐在一边儿看得瞠目结舌,心道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云安从内城出来,一挥手,林娇生赶紧跟上,几人马不停蹄出了关城。
乔霜已经留在这里,马兰花带领的女军要完成今日勘验之后才能走,故而来时浩浩荡荡一群人,回去的时候只剩了云林二人和跟着云安的五名女军。
七个人上了马道,再次纵马驰奔。
走了没一会儿,林娇生突然发现不对,这不是他们来时那条路。
他夹紧马腹,紧追两步,冲着前边的云安喊道:“小姑姑,是不是走错路了?”
“没走错,我们去河仓城。”云安朗声应道。
原来是要去河仓城。
河仓城其实也是个始建于汉朝的古董玩意儿,中间几经废弃又重新启用,而今是敦煌城西最大的军需仓。
它在玉门关东边约三十里,所处地理位置极佳。
冥水从城下流过,在凹地上形成了一个水平如镜的大湖,名叫河仓湖,湖水清澈蔚蓝,岸边摇曳着芦苇和红柳。
再往南走是一片巨大的沼泽,而北边则是一望无际的浩瀚沙海。
小城被沙和水环拥着,十分隐蔽安全。
城内储备着供给玉门关、阳关及西边所有军士的粮秣,守卫森严,闲杂人等不可随意进入。
云安将旁人留在城外,自己入城巡查,不多时便出来了。
一行人正准备打马回营,突然,云安目视前方,也不知是对谁说了句:“都看到了?”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众人皆是一脸茫然,而在这众脸茫然之中,只有一个人,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是林娇生。
他此刻忽地明白了云安今天领他在玉门关、河仓城走这一趟的真正目的。
原来并非是因为乔霜咕哝了几句,说他想看玉门关,云安就带他来看了。
真正的原因是,他的父亲是河西国派来的巡检令,他是被他父亲扔来军营的好大儿,他和云安虽然摸不透彼此的立场和态度,但有一件事,却是大家心里都清楚的。
——所有人都知道,此刻的形势不过权宜罢了,敦煌跟河西国之间定会有一场硬仗。
河西王沮渠玄山凶狠残暴,不可能放任李氏占据敦煌太久,哪怕已经俯首称臣,卑躬屈膝。
可是现在,林蔚,你看到了吗?
看到玉门关的熙来攘往和河仓城的仓廪殷实了吗?
这些都是敦煌城屹立河西的基石,是一棵巨树深深扎进泥土里的根。
如果一座城有了扎进大地深处的根,它就不再害怕兵燹,也不再畏惧豺狼。
纵然饿虎饥鹰在侧,未来生死无定,可敦煌的兵士们、百姓们仍旧奕奕地活着,哪怕脚踩碎冰,头顶寒锋,他们也会勇敢地活下去。
——我们有幸长在如此辽阔的土地上,无论多少战火,都烧不尽这与生俱来的旷达和韧性。
林娇生明白了,云安今天带他来玉门关的目的,既是为了试探他的态度,同时也给他展示了两个词:
一个词是生命,另一个词是家园。
*
回营的路上,云安仿佛不是骑着马,而是乘着风一般,一声呼啸,长鞭破风,那匹枣红色牝马也如脱缰一般撒腿狂奔起来。
她红衣银甲,甲胄映着早已攀上中天的烈日,纵然烈日如火烧,也挡不住这遍身无与伦比的锋锐之气。
此刻,天地都是空旷的,人在这空旷之中,赤心澹荡,石火激尘,飞沙走砾也快意,山呼海啸亦淋漓。
其他人在身后努力策马想要跟上云安,却仍旧被她甩下。
“将军——,慢点儿跑——”
有人忍不住高声唤她。
听到喊声,云安在马上回过头来,冲着被甩在身后的众人轻轻一笑。
刹那间,头顶的阳光更明烈了些。
林娇生呼吸一滞。
他突然想到,自他来到敦煌,认识云安,从没见她笑过。
她的喜怒哀乐都极其平淡,似有若无,她像是被什么东西捆着,又或者是丢了什么能让她欢欣展颜的物事。
可是今天,在这碎石遍地的荒寂中策马飞驰的云将军,在这野天野地之间回眸一笑。
——她回眸一笑,没有什么百媚生,却仿佛有无尽的长风吹向无尽的莽原。
那一刻,她的笑容里有山崩地裂的自由。
莫名地,林娇生感觉自己身上一直以来被压下的那股跋扈之气正沿着血脉淌遍全身,
他遽然策马扬鞭,拼尽全力追了过去——他想追上这自由,感受这自由。
*
谁知刚到营盘附近,自由就没有了。
远远瞧见一群人围在玉门大营外,有士兵也有百姓,正你一嘴我一嘴地吵着,闹哄哄完全没个规矩。
被人群围着的一个人,此刻叉腰跳脚,大声叫骂。
离得太远听不大清,只能望见那是个年逾不惑的男人,上身穿一件灰色襦衣,下身一条宽大的粗布袴,袴脚用麻绳扎起来便于活动,典型的农人打扮。
林娇生正想问这些是什么人,为何来玉门大营叫骂的时候,就见云安用力勒马,面上神情也倏地从畅快变成了黯淡。
她看清了那个被人群簇着的男人。
那个人,正是孙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