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娇生摇头,声音变得更低,低得仿佛自言自语:“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要找的人究竟是谁……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云安想了想,问道:“你想留在敦煌找她?你想找她的话,我可以给你三天时间。三日之后你自己来玉门大营。”
“不了,不找了……茸茸去见她想见的人了,我该替她高兴才是。”
“那就走吧。”话毕,云安打马先行一步,往东边他们来时的庆明门走去。
林娇生从仆役手中接过一匹备好的棕马,翻身上马,紧追云安而去。
*
子城乃府衙所在,能住在城内的也全是世家著姓、高门大户,故而不像罗城那样喧嚣,一路上行人寥寥无几。
云安并未策马,而是任由马儿慢悠悠地往庆明门走,也许是因为她看出林娇生心情沮丧,想给他留些时间整理心绪吧。
林娇生骑在马上,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跟着云安。
他很难形容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是被抛弃的哀伤?或者,被背叛的怨怒?
……好像都不是。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茸茸是不属于他的,他是走了狗屎运才能把茸茸领回家。
林娇生想起他初见北宫茸茸那天,那是姑臧城的一个傍晚。
姑臧的结构和敦煌完全不同,它是一个“十”字形,庙宇、宫殿、市集、民居都集中在“丨”线上,而左右凸出的两个“一”则是东苑城和西苑城。(注释1)
这座城池原本就是在匈奴旧城的基础上扩建的,如今又掌握在匈奴沮渠氏手中。
匈奴人素喜骑射,哪怕是已经深受汉人影响,住进了檐牙高啄的宫殿,却仍旧有奔逐的狂风在骨头缝里呼呼作响。
所以东苑城除了土巷子和贫陋的民居之外,还有一大片林地,以供沮渠王族们游猎之用。
那天林娇生原本不想出门,可他在这城里唯一的朋友——那位高高在上的贵人叫他,他想了想还是去了。
林娇生既不喜斗鸡走狗也不爱欺男霸女,所以纨绔公子瞧不上他,布衣少年不想攀他,他成了一只两边被嫌弃的蝙蝠。
但那位贵人不同。
贵人的年纪比他大些,二人偶然相识,却因所思相近而一见如故。
初时,林娇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何德何能可以与那人成为好友。但那人身份地位太高,他们能相处的时间和机会并不多,所以林娇生很珍惜每次的相见。
他们在东苑城的林地中骑马射猎,一直玩到日色西沉才返回。
走着走着林娇生突然发现自己腰间的佩玉不见了,便立刻向贵人告罪,独自拨马回去找。
谁知经过一处土巷子的时候,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
林娇生不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可那天却不知中了什么邪。
他下了马,走进了那条昏暗的巷子。
待走进去才发现,巷子里并没发生什么令人惊奇的事,不过就是每天都在上演的恶少欺人罢了——大概有四个人,看衣着便知皆是绮襦纨绔,正把茸茸堵在巷子里,捡起地上的石头、木块砸她。
茸茸被一块石头砸中了头,大叫一声趴在地上,片刻后又抬起头,怒视着那群围攻自己的恶少。
她身后是一堵高高的土墙,她想跑,但是墙太高,她跳了一下,没跳上去。
那群恶少看着茸茸的狼狈样儿,乐得哈哈大笑,其中一人走近茸茸,抬脚就踹在她肚子上。
茸茸又是一声惨叫。
林娇生实在看不下去,大吼一声冲了上去。
结果就是,那群恶少转移了攻击目标,把林娇生按在地上狠揍一顿。
林娇生是真的不会打架,唯一会做的就是抱头挨打,待到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只得大声喊出贵人的名号。
恶少们住了手——那贵人来头太大,他们惹不起。
几人交换了眼色,又在林娇生身上各自补上一脚,反正玩够了也打累了,于是耀武扬威地走了。
林娇生瘫在地上,满脸是血,血从额头淌下,糊住了眼睛。
朦胧之中,他看到茸茸向自己走来,先是围着自己转了一圈,而后停在他面前,慢慢地,把头埋在了他摊开的手心里。
那是他们的初见。
后来他才知道,茸茸是从敦煌一路流浪过来的,那天在东苑城是因为肚子饿了想找吃的,结果却被一群恶少围攻。
茸茸原本只有名没有姓,林娇生想,既然是胡姬,那就给她取个胡人的姓吧。
恰好那时他在读《后汉书》,读到《西羌传》写义从胡北宫伯玉那段时一拍脑壳,直接把“北宫”二字薅出来安在了茸茸头上。
于是从那天起,托林娇生的福,茸茸变成了北宫茸茸。
相处久了他发现,北宫茸茸身上矛盾地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性子,有时候简直气得林娇生后悔捡她回家。
这矛盾的性子,简单来说就是——胆小又好奇,又菜又爱玩。
可是现在,那个胆小又好奇的人终究离开了自己。
思至此,林娇生突然发现胯/下/的马儿已经跟着云安那匹走出了庆明门,往前不远处就是募兵所,吵吵嚷嚷的声音老远就传了过来。
“林蔚。”走在前边云安突然叫他。
林娇生抬头,看见云安抬起拿马鞭的那只手指着一个方向。
他顺着云安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双眼猛地一亮。
前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也围在那里,正踮着脚尖抻着脖子拼命往人群里看。
那一头显眼的银发,还有她身上那套活泼泼的萱草色衣裙,眼熟得让人忍不住热泪盈眶。
刹那间,林娇生感觉自己鼻子发酸,眼泪都快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