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之椒再度睁眼时,浓烈的黑暗沉沉地逼压下来。
时间的流速趋于混乱,陈之椒正面仰躺着,分不清今夕何夕。被暂时取走的记忆如潮水般上涌,往日一帧一帧地在眼前重现,仿佛昨日。
很多不同的画面在脑海中交替闪回。她终于想起了一切。
遗忘太久,如今记起,再幸福的时刻也染上了朦胧的痛色。
陈之椒压下翻腾的情绪,没忘了正事。
四周唯一的亮光是零星的蓝金光芒。洞穴内的数道呼吸声缓慢地起伏,暂时没有人注意到她悄无声息的苏醒,陈之椒用了点时间,才重新适应了原来的身躯。
那是熟悉的,但另一个世界的“她”绝对不会有的另一种感受。
陈之椒只是清醒着,五感就发挥到了极致,单靠耳边传来的呼吸声大致清点了人数。距离她失去意识应当没有过去太久,他们的精神和身体状况似乎都还好。
反而是刚刚苏醒的双眼最后才适应了光线。
陈之椒锁定了靠在石壁上的那道影子:“谭岭。”
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不安地震颤着。起初谭岭还以为自己听到的声音是久困此地带来的幻觉,可只是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她便挺直身板回应:“属下在!”
“现在是什么情况?”那道低哑的声音询问。
清醒过来的那一瞬,谭岭几乎要喜极而泣。她连滚带爬地爬到陈之椒身边。
老天开眼,陈之椒终于睁眼了!
虽然情绪激动,谭岭仍旧秉持着一个优秀的副官必备的职业素养,干脆利落地交代完这段时间发生所有事。
情况并不妙。
他们靠着山洞顺利躲过余震,清点了目前所有的物资。
好消息是他们仍旧能够靠着携带的物资撑一段时间,坏消息——
坏消息多的让人感到绝望。
“通讯出了问题。我们和留守舰船的战友联系不上了。如果收不到我们的讯息,第二队人会在之前约定好的时间里沿着路标进入。他们有可能……有可能和之前埋伏我们的人撞上。”
“面罩和防护服的折损率在百分之三十以上,很多人负伤。”
具体情况要比她只言片语的描述更加惨烈。敌暗我明,他们仍旧不知道那伙埋伏他们的人数量几何、还有没有其他后手,己方已损失惨重。
谭岭忧心忡忡地问:“我们之后该怎么办?”
“不能一直困在这里。”陈之椒心里已然有了决断,“药品和装备都需要补充。我抽几个人跟我一起回一趟营地,看看能不能联系上舰船。你留在这里,照看好其余的人。”
“指挥官,您的身体……”谭岭欲言又止。
她在陈之椒昏迷之际检查过陈之椒的伤势。谭岭替陈之椒处理了那些明显的外伤,但她最严重的一道伤在头部。爆炸和山崩的冲击可能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有些伤势没办法通过外表判断。
没有条件做更详细的检查,陈之椒在一片混乱之中晕倒,生命体征一路往下掉,谭岭处理任何事的时候都感觉自己心里一直有口气提着放不下来。她并不放心陈之椒独自带队,但——
“我的身体情况我自己心里有数。”陈之椒没有解释太多,“无论能不能联系上舰船,我都会尽快带着药品回来。”
留在身上的都是一些小伤,并不影响行动。
这一觉仿佛睡了很久,陈之椒浑身的疲惫几乎都在这场睡梦中消退。这无疑是哈特和蓝金的功劳。
谭岭确实没判断错,陈之椒的致命伤在头部。
看似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这个身受重伤危在旦夕的指挥官艰难地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睁开了眼,还能不能行动似乎都是未知数。然而在她昏迷的看似短暂的几个昼夜里,陈之椒实际上已经经历了数年,伤势恢复了八成。
谈话间,周围几个队友陆续听到动静苏醒。
他们悄无声息地围了过来,没有打断两人的谈话,安静地听陈之椒将任务部署下去。
熟悉的紧迫节奏里,陈之椒适应得飞快。她好像生来就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事。
临时组成的小队开始整装。
陈之椒没有带走太多人,留在洞穴的伤员需要照顾,谭岭一个人无法兼顾所有。
像是犹豫了一番,谭岭靠了过来,低声道:“还有最后一件事。”
事发后,谭岭询问过和兔子有过直接基础的几个人。可他们不约而同地告诉她,他们没看见洞穴里有什么兔子。
“什么?”
谭岭斟酌着道:“之前跟着您的那只兔子……”
陈之椒一愣,语气古怪地问:“什么兔子?”
陈之椒没想到谭岭会记得。
谭岭不说话了。
“没什么……可能是我的面罩也出了问题,产生了幻觉。”谭岭吞回了到嘴边的话。果然是她把幻觉当真了——世界上哪有那种神奇兔子啊?
此后就没有哈特了。
据哈特所说,她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会一点一点消失。陈之椒绑定的星网ID还会留下她的上网记录,但和她有过接触的所有人都不会再记得世界上有这么一只兔子的存在。
世界的自我修复的功能无比强大,一切不合理之处都会被填补磨平。
就像是陈之椒出现在另一个世界时,原先所有看过“陈之椒”遇难报道的人会忘记她死去的事。
曾经和她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同学不再记得他们曾出席过她的葬礼,如果在路上碰面,说不定会笑嘻嘻地和她打个招呼。
只是陈之椒不爱出门。这一切都还没得到机会验证,她就急匆匆原路返回了。
谭岭记得哈特,大约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没有哈特的帮助,陈之椒依旧能够处理好一切。她从来就没有想着依赖一条徘徊在她身边的捷径,即使在之前看来只要她伸手就能够到。
哈特不会拒绝为她引路,带她寻找到那些深埋地底的紫色晶石。可她依旧做到了。
之后也一样。
陈之椒清点着身上的装备,心想:她会顺利地回到首都星,带着身后的所有人,以及……司融。
·
司融倒在红酒与眼泪里,像一具尸体。
直到脸颊上传来毫不留情的一道重击,坚硬的晶体砸在司融的颧骨上,司融迷茫地转动眼珠,对外界有了反应。
他被迫握住了逸出光芒的蓝金,听见了哈特的声音:“你还想在地上躺多久?”
“你怎么还在这?”惨淡的脸色之下,司融像是诧异地问。
哈特早就习惯了他对自己不关心的细节堪称健忘的不在意,即使听到了也会当做从未发生。但她仍旧解释:“我待在陈琰身边,哪也不去。”
陈琰管她叫姐姐。作为姐姐,哈特觉得她对陈琰负有姐姐的义务和责任。
或许是女儿的名字让这个看上去魂都不在男人恢复了一点神智。
“陈琰……”
哈特不厌其烦地开口:“现在是周日早上八点。陈琰和陈之杏正在农家乐,你还有半天的时间整理和收拾自己。陈琰大概会在晚上到家,你最好准备一切……一切的解释。”
哈特不知道司融有没有听进去。他看上去情况糟透了,自从时空隧道关闭,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沉,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大哭一通,丢了魂似的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有几次,哈特都怀疑他已经死了。
她试图唤回司融的神志,可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建立起沟通的渠道,她说的话,司融一个字也听不见。
还好蓝金起了作用。
但这样的通道并不稳定,只要司融松手,把蓝金扔远些,她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喂,你听见了吗?”
那个疑似死掉的家伙慢慢用手肘撑着地板,爬了起来。
他的衣服上沾着干涸的红酒渍,整个人看起来惨的要命,“我知道了。”
他离开了。
也许是去收拾自己,准备在长达三十个小时的崩溃之后回到现实生活中去。哈特蓄力跳上茶几,一脚踩在智能遥控上。
阳台的遮光窗帘向两边打开,陈之椒走后的世界,依旧阳光普照。
.
陈之椒又做梦了。
反复咀嚼的回忆变成了一场知道结局又不愿意醒来的清明梦。陈之椒看到自己和司融又在进行一天三次以上的固定任务:头碰头凑在一起盯着还是颗蛋的陈琰看。
此地环境捡漏,没有生理书可以给他们俩翻,新手妈妈和新手爸爸只能凭借着彼此不多的回忆凑在一起拼凑,试图从对方哪里得到答案:
“她/他要在蛋壳里躺多久?”
“孩子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出生以后,她/他会更像妈妈还是爸爸?”
如果能重来一遍,陈之椒发誓她绝对不会翘掉不需要考试和累计学分的生理健康课。但现在,她只能一脸茫然地对着司融摊手。
与此同时,很显然的,司融同样一问三不知。
他甚至比陈之椒还要迟钝。
在经历了三个月的食欲不振和偶尔的腹痛之后,司融被陈之椒拖去医院检查,除了几项无伤大雅指标异常之外,检查报告显示他的身体很健康。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地带着检查单回家时,尚且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早上再一睁眼,被窝里多了一颗蛋。
司融理所当然地问出了一个很多人都会问的问题:“椒椒,你你觉得宝宝是女孩子还是男孩子?唔……喜欢女儿还是儿子?”
陈之椒这回确认了,司融比第一堂生理课结束后就再也没踏足生理教室的她情况还要更糟糕:他肯定连第一节课都没有去。
刚要说些什么,司融眼疾手快地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凑到她耳边悄声说:“偷偷告诉我就好了,我怕宝宝听到。”
陈之椒无可奈何地拨下司融捂着她的手,“你感受不到孩子的性别吗?”
“诶?”
司融瞪圆了眼睛。
他有些瞠目结舌地问:“这个要怎么感受?靠眼睛吗?”
“第一节生理课的时候老师就说过,孕中期宝宝变成蛋的时候,家长就能够知道孩子的第一性征了。”
司融努力感受了一下,盯着孩子盯得眼神光都要散了,没看出个所以然。
“椒椒。”他冷不丁开口道,“……宝宝蛋好像动了一下。”
所以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是吗……陈之椒心想。
她转过脸,凝视着司融认真的侧颜,正要对懵懂的新手父亲作出一点指导,眼前的画面开始消散。
“司融……”陈之椒在梦里喊出那个熟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