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书啦

繁体版 简体版
下书啦 > 金蟾香 > 第86章 安澜饰虎巢(4)

第86章 安澜饰虎巢(4)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她抖颤着坐起身,从黑漆螺钿小几的暗盒中抽出一只木盒,瘦骨嶙嶙的手掌按于牡丹浮雕盒面好一会,莫可奈何地深吸一口气,盈泪揭开。

那里边,放着一枚金印章。兰坤艳不识大字,平日若要署名,便以印章代替。

“我浑身病怏,不便出庭,你取纸笔来,我只管落印便是。”她的声音颤抖。

兰昀蓁听罢,当即便在罗汉床前跪下:“干妈,您要怪,怪我便是,别再这般折损身子了。”

“我要这具身子康健又有何用?”

“你跟瞻儿,一个是我亲生的,一个是我亲养的,到头来,竟无一人愿听我一句话。”兰坤艳苦笑,“有许多事,你从不愿与我说,往日里,我也便不多过问。但事到如今,有一事,你得告知我实话了罢。”

隔着香雾,兰昀蓁望着她那双憔悴的眼眸,心中似有印证般,听她问出接下来那句。

“你究竟,是不是聂家芷安?”

暗白的烟缭绕于二人的脸之间,迟缓地弥漫着,久无人的气息将其拂散。

一片静默中,兰坤艳兀自点了点头:“好……好啊……”

眼前这个被她视作亲女,视如己出地养育呵护了十余年的人,竟是个假身份。兰坤艳从不曾料想,有朝一日,自己连她究竟是谁都一无所知。

“好……你们一个个,好得很……”

兰昀蓁抬手握住她冰凉而枯瘦的手掌,紧紧地攥着:“您对我有养育之恩,无论如何,我都将您视作母亲。”

“那么,我的蓁儿,你究竟是谁?”兰坤艳含泪问道。

“我姓云,单名一个嫃字。”

“昀蓁……云嫃……”兰坤艳口中喃喃,如若恍然清明,“你是当年云家的孩子!”

脸前的沉水香被惊伏的鼻息拂散,她猛醒过来,直看着兰昀蓁:“十几年前,你来到聂府,便是为给云家报仇?”

“是如此,可我从未想过伤害您。”

兰坤艳却缓缓摇头,自讥自嘲道:“难怪当初,要你上兰家族谱时,便是我百般劝说,你也不愿。原是瞧不上我兰家,靠大烟生意发家。”

兰昀蓁的口微张,却被她打断。

“罢了,罢了——”

手背上,滚烫的泪珠砸落,兰昀蓁抬眸望着面前这个瘦弱的女人,眼见她唤丫鬟拿过纸笔与印泥。

“我本以为,‘昀蓁’二字,好歹是我为你取的。却不知,这十余年来,唤的都是旁人家的女儿。”

兰坤艳拿住金印章的那手病理性地微颤着,落印时,整只手掌覆压于钮首,愈发凸显嶙峋瘦骨,令人痛心。

“眼下,你也算是大仇得报了。”兰坤艳将那张携着殷红印记的允诺书推至她面前,又抽帕子揾去面颊上几近的吹干了的泪痕,“我命中的女儿缘注定寡薄,怨不得旁人,这辈子,你我的母女情便到这罢。”

兰昀蓁晓得她在说什么。

年轻时,她曾失去过一个女儿,如今,亦要失去她了。

“走吧,去过你想过的日子,走得远远的,再别回这个是非之地。”

熏炉中,香烧得愈烈了。

兰昀蓁行至门槛前,缓缓回首望内,兰坤艳的脸庞却仍生硬地偏向另一侧,朝着煞白墙面。

“若不安心,今晚我们便留在此处。”贺聿钦见她踟躇,俯身在她耳畔低声。

“……不必了,我们走吧。”兰昀蓁转回脸,捏着那张允诺书的手收紧了些,于原地立了好一会儿,方迈步离开禅房。

她同贺聿钦一路无声地走至青石小径,忽而听闻自身后禅房里传来的压抑的恸哭。

那声音虽低,似被死死地捂在了帕中,却泣血捶膺,闻声令人痛彻心腑。

兰昀蓁的步履本就沉重,如今更是被这道恸哭声所羁绊。

她稍稍侧脸,忍泪朝贺聿钦轻声道:“你在门外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贺聿钦点头,目送着她小步跑回禅房。

门口的竹帘被掀动,在萧瑟的院落里伶仃飘摆。

她终究是心软的。

直至天色漆黑,那道竹帘才再次被撩起。

兰昀蓁低头出来,眼眶微微泛红。

“走吧,我们回家。”贺聿钦将早便脱下搭在臂弯间的外衣披在她肩头,话语温润不已,使她支离破碎的心被一点点粘补起来。

肩头一暖,身上衣衫染透的沉水香转而由清冽的皂角气息掩盖,思绪与灵魂仿若从方才悲戚的禅房中剥离出。

她回握住他手掌,反而被他握得更紧,“陪我去吃碗馄饨吧。”她笑笑,抬眸望他。

……

深夜弄堂口街沿处,煤油灯散发着焦黄的灯光。

二人挑了个干净的小桌椅坐下,贺聿钦拿过纸巾,将尚未来得及收拾残余碗筷的桌面擦拭干净。

夜里的食客并不算多,但卖柴爿馄饨的爷叔上了年纪,干起活儿来,动作总是缓悠悠的。

这个点来吃馄饨的人,也不急一星半会的时间,亦是慢悠悠地吃着。

一切都如她少时印象中的那般温馨。

“从前,我身子并不算好,每每生病吃不下东西时,她总会亲自到这处来买一份馄饨,再一并带去聂家看我。”兰昀蓁望着那只白雾腾腾的炉上的油灯,见它的光线被雾蒙蒙的热气氤氲。

“能看出来她很爱你。”贺聿钦知晓,她口中的那个“她”是谁,“你也未辜负她的这份情。”

不然,在听闻兰坤艳的恸哭声时,她便不会再回身。

兰昀蓁勉强一笑,有些失神。

“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之人。”她轻声回忆,“年轻时,她遇人不淑,族中长辈怕丑闻外传,逼她打胎,她不肯,便被做主婚事,招赘婿入府,强行压着嫁了人。”

“她同老师虽成婚数十载,过得却并不幸福。”

盛年时的高仲良乃一代才子,为权势所迫,无可奈何入赘兰府。他瞧不上兰家世代的大烟生意,亦对医学痴狂,而兰坤艳却只知烟土与裹脚。

二人无一共同话题,也难以同频,由此便渐行渐远。

“她以自己的婚姻换来的那个孩子,在出生后不久便夭折。那是个女孩,是她多年来心头的一块痛处,是以,当年聂岳海让我认她做义母时,她喜出望外,亦一直视若己出地待我。”兰昀蓁说着,眼眶中逐渐漫起一层浅浅水光。

“她是旧社会的受益者,亦是受害者。”贺聿钦掏出手帕,为她拭去眼角细碎的泪,“就如旧社会中的跪拜、请安被废除,变为免冠鞠躬之礼;前清的官爵命服变为旗袍、西装;女子不再裹足,男子不再留辫。一切都正进步,亦在变好,这般的人与事,终会消没。”

温热的泪从阖上的眼眸尾滑落,兰昀蓁感知着那块方帕的温柔,深吸一口气,无声地微微颔首。

身后的馄饨摊上,柴爿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炉中水滚,她听闻瓷碗瓷勺碰响的叮叮当当声。

馄饨出锅。

她忙平复好心情,以免被熟识的摊主瞧出异样。

面容和蔼的爷叔自那团白雾后而出,手中端两只同样热气腾腾的白瓷碗。搁在他二人面前时,打量了眼贺聿钦,又偏头,笑着对兰昀蓁嘀咕几句。

贺聿钦听不大懂方言,只知话题似与自己相关,眼见着她的眉眼逐渐舒展温和,待到爷叔回到馄饨摊边,才出言问询:“是在说我什么坏话?”

“说出口,你便要得意了。”兰昀蓁拿起汤匙,将碗中的料搅开,小葱、紫菜、蛋皮便都浸润在浮着一层薄薄油花的汤里。

馄饨的皮薄极,馅料也不大,仍是她那段年少孤寂回忆里的滋味。

在料峭的春寒夜里,吃上这么热腾腾的一碗小馄饨,由人到心也暖起来。

贺聿钦见她心情似乎略转好些,也低头尝几口:“你小时,便是吃这个长大的?”

“算是吧。”兰昀蓁回他。

“原是这样水灵灵的馄饨,养出这样一位水灵灵的佳人。”

兰昀蓁被他引笑,鲜甜的馄饨汤在唇齿间绽开,冒出股股烫意。

她边弯起眉眼,边微张开嘴散热气,心底想起方才爷叔朝自己说的那话——“乖囡啊,葛额宁唔克侠其来赛额,是额模子。”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