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绮听了这番话,视线从时髦服装款式的画报一面挪开来,瞧了自家兄长一眼。
她是不愠恼的,因着聂纮这番阴阳怪气的话,是专说给另一人听的。
聂绮抿了抿嘴,低低地刻意轻咳嗽两声,眸光似有若无瞟过坐于另一边单座沙发上的聂缙。
后者的面色阴沉,她只好将打量的目光收回,换了个姿势,事不关己地倚在长沙发上,继续翻动着指间的杂志页。
“等他老人家回府,瞧见庭中树没了,我看你要如何同他交代!”聂缙冷呵一声。
“爹的病将好了,这难道不比一棵树来得令人高兴?”聂纮不以为意,“风水这东西,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不能不信。我看呐,等爹今日回来,还得再请那位大师来府中一观,风水好了,才能将病养好不是?”
聂纮自若一笑:“经历这么一遭,说不准,他老人家日后也得迷上风水了。”
聂缙的面色更冷上几分。
兰昀蓁在楼梯口处听了半晌,此时不急不缓地下了楼:“老太爷既要回府休养,老翟叔怎能不在?”
“他回老家吊了那般久的唁,也是时候返沪了吧。”她边说着,见聂纮脸色微变。
“是啊,他也该回来管事了。”提及此事,聂绮心中亦有不满,“新来的那管家,做事不麻利便也算了,连采买回府的香水、洋粉用着都跟往日里的不一样,那些杂牌子我都不曾听过。”
“你的那些庸脂俗粉每月要花多少钱,你心里没个数?”一听要换管家,聂纮眉头一拧,“省着点用得了,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还成日里花着娘家的钱。”
聂绮不乐意听这话,手中的杂志一合,没好气地摔在梅花矮几上:“爹他老人家愿意花钱在我身上,轮的着你来数落我?”
聂纮向来吵不过聂绮,瞪了她一眼,嘴角紧绷着。
一旁的聂缙许久未说话,冷眼瞧着,似是在思忖着方才对话中的怪异之处。
黑漆的铁栅门外,传来短促的汽车鸣笛的声响。
大抵是聂理司去医院接了聂老太爷回府了。
客厅里,四人悄寂坐着,各怀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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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令全上海滩都瞩目关注的一起官司出了分晓。
贺家大房的那桩婚事,未离得成。
人言啧啧,无不在慨,新年之时,聂三小姐与贺大少的官司便开始打,直拖了几月,终了,三小姐却败了。
败诉的缘由无他,正是聂老太爷明言不允。
[婚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可儿戏离散]——彼时的老太爷仍在休养,出庭不得,以白纸黑字书下此话,遣人递交至法院。
签署离婚协议,尚只是离婚第一步,协议若不得双方父母承允,便不可作数。
三小姐父母早逝,家中亲长,唯老太爷最有话语权,他老人家不许,官司哪还会有胜算?
“咱们家的女儿,为婚姻自由一事吃过大亏的有多少?没一个是下场好的。”
饶是平日里同她针锋相对的聂绮,这段时日里见着她都面露叹惋。
那抹淡淡愁色,许是为她,又或许更是为自己。
如今府中上下,她大抵是唯一真心盼着兰昀蓁把官司打胜的一人,也好给自己些希冀。
“日子是为自己而过的,六姨母何必伤神?”二人行至兰昀蓁的卧房门口,兰昀蓁回她道,“一场未得结果,亦还有第二场,结局总是难料的。”
身旁的聂绮口微张着,还欲说些什么,终了仍是闭上了。
“天色已晚,六姨母也早些歇息。”兰昀蓁朝她微笑。
聂绮怃然地点了点头,拢了拢肩上的锦绣披肩,转身往自己房中去了。
卧房里,墙壁上的雕花挂钟轻摆着,发出滴滴答答的枯燥琐声,铜黄时针已近走至顶端的罗马数字。
子时了,府内灯火俱灭,聂宅陷入一片黑魆之中。
与聂绮分别后,兰昀蓁并未歇下。
她一直在等,抬眸瞧了一眼挂钟,从卧房的衣柜里抽出一枚巴掌大小的木盒。
盒中存放之物,乃是一粒香丸,她将香丸倒出,收进袖口,提过早便备下的烛台,悄冥冥地出了房门。
漆黑的宅子里,廊道上的那抹烛火幽幽地游动,火光指向之处,是聂老太爷的主卧。
房内传来阵阵低咳,兰昀蓁抬手轻轻叩门,按下门把手入内。
“……谁!?”
那阵咳喘声压得更低了些,聂老太爷吃力略慌地挪动着上半身,去够床边台灯的灯绳,无力的手指却未抓得住,只碰得灯罩边垂落的那圈红绿玛瑙流苏撞出杂乱碎响。
灯,是兰昀蓁扯亮的。
烛台里散发出的黯淡灯火,转而被床头柜上垂珠灯盏的焦黄光线倾覆。
借着那抹昏暗的光,聂老太爷瞧清这位不速之客。
“是我。”兰昀蓁出声。
“大半夜,你在这里做什么?”老太爷将手收回,撑着身子,倚靠于床头,神色提防。
兰昀蓁为他仔细扶起枕头,缓缓道:“起夜时,恰好听见咳嗽声,想来是您身体不适,便过来瞧一瞧。”
主卧中的香炉上,安神香已烧尽,兰昀蓁踱步至案桌前,点燃一块熏炭,搁在香灰中,又将袖口中的香丸悄然放入。
只闻香而不见烟,是隔火熏香的巧妙之处。
“病中多难寐,闻些安神香,或许能让您睡得安稳些。”兰昀蓁将缠枝牡丹纹的铜香炉盖阖上。
“我本以为,你会因官司一事记恨着我。”聂老太爷直盯着她的动作,见她做事妥帖,心中的警惕松懈几分。
“怎会呢?”兰昀蓁回过身,淡笑着看他,“您想错了,若要谈记恨,早在十九年前,我便记恨着你了,不差这一件事。”
聂老太爷神情一怔:“……你说什么?”
兰昀蓁垂眸看着他:“十九年前,你与杨洪禄合谋构陷云肇寅,害他惨死狱中时,我便已对你恨入骨髓。”
“你……你怎会晓得此事!”似是因许久不曾再听见这个姓名,兰昀蓁提起时,聂老太爷且愣了片刻,随后瞳孔一震,惊愕失色地抬臂指她。
“因为,我不是聂芷安。”兰昀蓁冷漠道,“我是云肇寅的外孙女,云蕴华的女儿,云嫃。”
“如何?在聂府的这十余年里,我可是瞒得不错?”
聂老太爷不敢置信:“不,不可能,你在说什么胡话!芷安就是你这副模样!”
“你真正的外孙女,早在她八岁那年便因病亡故,被你逐出族谱的二女儿哭瞎了双眼,你瞧不上的二女婿为安抚妻子,收养了与女儿模样相似的我。”兰昀蓁添道,“说来,我仍要感谢杜栒文,当年若非他当年之举,如今我哪有机会亲自报仇?”
“你也不必装作一副疼爱小辈的样子,若你当真记得聂芷安的容貌,为何见我的第一面不觉怪异?”
卧房里的香气愈发浓馥。
也不知聂老太爷是被这香气呛到,还是被兰昀蓁所刺激,竟接连不断地猛烈咳起来:“你胆敢……胆敢……”
“都是您老这些年栽培得好。”兰昀蓁微微一笑,“这些年,在你身边,我学到许多。”
“你的阴狠、毒辣、城府,我都略通晓几分皮毛,不然,又怎有手段让聂纮、聂理司与胡慊,三方大打出手?”
聂老太爷阴沉地睨着她,一手揪住领口透气,窒息着嘶哑道:“竟是你做局……”
“我所做远不止于此。”兰昀蓁轻声,“你最疼爱的长孙,死在我胞弟的枪口下;你的三女儿聂缇,比所有人都早知晓一切,她或许曾说过,可你们只作是一个精神失常之人的胡言乱语。”
“可怜的三姨母,她若愿骗过我一辈子,即便是惦念着当年的养育之情,我都愿放她一马,可她偏偏选择了背叛,伤了我,亦伤了我所爱的人。”
聂老太爷的胸口蓦地剧痛起来,疼得上气不接下气,面目狰然:“你为一桩婚事杀了她,如今因官司败了,转而又来杀我么?”
“我好歹养了你十余年呐!昀蓁!自你十三岁回聂府起,这已是第十四个年头了,咳……纵使你是云家的血脉,可这么多年来,我全心全意的教养着你,连锦枝与老二家的都未曾这般上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