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当初在邮轮上,她同贺聿钦下完一盘棋后,送给他的茉莉香片么?
兰昀蓁将罐盖揭开,只见罐中的茶叶已是见底,只余下零零散散的几撮白花与绿叶报团在一处,恰好是可再泡一壶茶的量。
贺聿钦将这罐茶留在此处时,亦是想着,还有再回来细细品茶的时候罢。
心底忽而一阵酸涩,兰昀蓁的眉心微微皱起,直至扶楹提了满壶的水来。
“我方才打了一壶水来,就烧它来泡茶吧。”
扶楹将烧水用的铜壶搁在炉子上,却未能搁稳,一时之间,那铜壶倾翻,其中满溢的水冲开壶盖,大半都泼在了扶楹的衣裳上。
“诶呦喂,我的个小祖宗。”冯珍葩听见动静,回眸一瞧,慌慌忙忙地跑过去,抽出帕子揾拭着扶楹的衣服,“所幸这不是热水,又穿着长衣长袖,不然你身上的皮都得破了去,到时候,是要留疤的。”
扶楹垂头丧气,倒不是为被母亲念叨,而是恼自己连水也烧不好:“它若要留疤,那便随它留去好了,长得好看又不抵用,既不能保护我爹,也不能让我见到二哥。”
“你这孩子……”冯珍葩气得抬手要打她,终了见她眼底又泛起一层水雾,重重地叹了口气,揪了揪她的脸蛋,“上楼回房去换衣服。”
“衣服昨日便全洗了……”扶楹眨了眨眼,将泪又忍回去,“你不是说,春天穿的衣裳在柜子里压了许久,生了霉味,该趁着天晴时洗干净拿出去晒晒么。”
冯珍葩一时间哽言了。话是她昨日说的,这倒是没错,可如今扶楹该换什么衣服才好呢……
“我带了好几套衣服过来,扶楹如今长了个子,穿上应是大差不差的。”兰昀蓁唤了弥月过来,让她将箱子里的那套春装旗袍寻出来,“带扶楹去换上吧,不然一会儿该着凉了。”
弥月领着扶楹换衣裳去了,冯珍葩去厨房准备午饭,兰昀蓁一人在炉子前守着,待那壶水烧开来,便将沸水注入青花瓷杯中。
盏底的茉莉干花渐渐舒展开来,随着滚水,与茶叶一并沉浮着,最终又归于宁静。
兰昀蓁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茉莉幽香,不知为何,心中便觉安宁。
屋外传来了女孩子们的嬉笑声,想来当是扶楹换好了衣裳,正同弥月玩闹着。
许久未曾听过这般肆意且畅快的欢笑声了,兰昀蓁想着,眉眼间都柔和几分。
待到她的栩鸢成长之时,世间的孩子们当是都可以如她们一样,无忧无虑地嬉耍了罢。
……
贺聿钦比任何人都要早知晓贺嶐病故的消息。
兵工厂爆炸一事后,肺部中弹的他由康修铭紧急救出,抢救后秘密护送至保定,自此改名换姓,匿迹销声。
军校虽已停办,但好在保定仍有可信的昔日同窗,掩盖搜捕不成问题,唯一难的是,与外界通信。
他无法使用贺聿钦这一姓名,亦无法于众人前露面,其时唯一可行的办法便是登报——在《北京晚报》上刊登一则寻人启事。
内容如下:
[寻人,何邹玉文,女,年三十七岁,河北保定人。
于民国十四年五月二十七日早晨六时,由保定东关外河边散步,至今未回,渺无人踪。
如有知其下落者请赐信,备有重酬,恪不失言。]
落款为何卿谨启,其下附有收信地址与电话。
这是他与父亲在四年前返沪时,便约定下的暗号,用以在特殊时刻联系对方。
何与邹,分别代表贺与周,玉文乃是他母亲的字,何卿代表他,至于下方的电话,则是胡诌充数的。
贺父刻意等了一周才来信,信中言:何邹氏已被吾寻到,然其落水后染寒症,沉疴宿疾,病在膏肓,恐命已垂末,曾病中呓语,汝若不便,无须再见,只盼吾儿珍重安好。
自此,通信中断,这或许亦可视作贺嶐的临终遗言。
直至他病故后,各方对贺聿钦的忌惮方少几分,连从前贺宅周遭的严密监视也一并不见。
他终得以动身,回到老宅时,府邸的红漆大门是敞开了的,清冷寂寥的宅子中传来女孩子们清亮的言笑声,凭添几分鲜活气息。
贺聿钦踏上石阶,透过敞开了的门,望见院落中的两个女孩子。
其中一位身着雪青色绣花海派旗袍,背对着正门,此刻倚靠在鹅黄的木槿树下,春风轻轻拂动起她的青丝,亦吹散了枝丫上的荏弱花瓣,蓦地给他一种熟悉之感。
昀蓁……?
落英霏霏,模糊了视线,他一时间怔忡。
另一俯身于地面上拾起花瓣的姑娘起身了,转过头来,露出弥月的脸庞。
她正笑着将满掌心的花瓣递给木槿树下的女子,转眸瞧见门口的人影,霎时间便愣在了原地。
“少……少将军?”弥月口中呢喃。
耳畔风声吹过,扶楹未能听得清她的话,只瞧见她嘴唇微微翕动了。
“弥月,你在说什么呀?”扶楹正问起,便瞧见从堂屋中出来的兰昀蓁。
她的臂弯里挂了一件薄外衣,目光寻至扶楹,朝她温和地笑了笑:“单穿着旗袍还是有些凉,把这件外衣添上罢。”
弥月听见兰昀蓁的声音,猛地回过神来,忙转头抬手指给她看:“小姐,你看!那是少将军!少将军回来了!”
兰昀蓁的心中蓦然悸动,抬眸顺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望见那一人直挺挺地立在大门口,亦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二人视线对上的那一刻,她只感觉自己心脏跳动得厉害,险些要蹦出胸腔,耳畔只余下怦怦的心跳声,旁的再也听不见。
兰昀蓁的眼眸渐渐湿润起来,她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深吸一口气,以平复几近缺氧,一片空白的大脑。
木槿树下的扶楹终觉察到了二人情绪上的不对劲,她向后瞧了一眼,先是圆睁了眼眸,脸庞上浮现出热切的光亮,转而迈开大步奔向贺聿钦。
“二哥——!”扶楹直扑进贺聿钦的怀中,后者亦张开手臂抱住她,却仍抵不住小丫头的激动,被撞得往后倒退几步。
“二哥,你终于回来了……”她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痛,放声大哭起来,“爹不在了,我们没有父亲了……”
兰昀蓁见状,不忍地撇开目光,以帕子掩住脸上的情绪。
他二人的视线短暂分离,贺聿钦低首抚摸着小妹的头发。她已比上一次相见时高出了许多,身上不知为何穿的是昀蓁的衣裳,亦难怪方才视线模糊时,自己会将她错认成昀蓁。
“二哥还在,扶楹无须再害怕。”他低声安抚道。
屋里的冯珍葩听见了庭院里的动静,跑出来一瞧,未曾料想竟是意外之喜。
她看了看贺聿钦,见他整个人完好无损,平平安安地站在那儿,又转眸去瞧兰昀蓁。
“聿哥儿回来了。”冯珍葩笑着道,似又是特意说来给她听的。
兰昀蓁用帕子揾了揾鼻子,垂下眼眸,未再去瞧门外的男人,转过身进了里屋。
“欸……”眼见着她离开,冯珍葩抬手要牵她,却没牵得住。
她心底却仍是高兴的,心底直暗暗地念着,贺家先祖保佑,能让聿哥儿平安归来。
但……只怕接下来,这哄人一事,聿哥儿是非做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