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麻利地将钱塞进衣口袋中,抬首时忽而瞧见了坐于她对面的许奎霖,似乎是不太确定地又多瞧了几眼,方犹犹豫豫地将报纸递到她手中,一溜烟跑走了。
兰昀蓁心中觉着稀奇,转眸瞧了一眼许奎霖,后者依旧神情淡定。
虽说,他右眼眉骨的下方眼窝处有一道浅淡疤痕,但那痕迹应已被他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框眼镜遮得看不见了才是。
除此之外,兰昀蓁着实想不出,他身上有何处,是能使那孩子畏缩地跑开的。
她不得其解,直至翻开了报纸,看见第二版置于右上角的那则离婚声明——
[立离婚书人:许奎霖、胡婉兮,今因彼此意见不合,势难偕老,今凭男女双方亲族,自愿脱离夫妇关系,嗣后男婚女嫁,各听自由,不相干涉。此系两人自愿,并无丝毫逼迫情事。空口无凭,特此登报声明。]
忽而间,她便顿悟,为何方才那孩子将报纸给自己时,显得有些发憷。
原是亲眼见着了报纸离婚版面上的风云人物。
怎好让绝婚之人,拿到刊有自己离婚声明的那期报纸呢?
许奎霖同胡婉兮和离的消息,其实她在苏州时便早有耳闻。青锁对这种沪上的风月八卦向来是再敏锐不过的,更何况,这事关她的两位相熟之人。
只是,她未曾料想,他二人会这么快登报声明。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许奎霖知晓她看见了那一版,淡笑着对她。
“这又有何好问的?”兰昀蓁将那报纸一折,换了另一面继续览阅,自若以打趣带过此话,“谁人不知,胡小姐对你一往而情深,此番,亦大抵是你将她的心给伤透了。”
许奎霖微微一笑,却不同样轻松地揭过这话题。
“昀蓁,我与她的婚姻,并非你所见的那般简单。”许奎霖呡了一口咖啡,“当初,你未应允与我的婚事,那之后许久,我都未想过要成婚。直至,胡婉兮来寻我。”
“我与她的婚姻是一场生意——她有充足的理由说动她父亲,放弃长兄,转而投入我的阵营,唯一的条件是,我要娶她,三年为限。”
“最后的结果呈现在眼前。”一丝苦笑浮现于许奎霖的面庞,“我与她,皆是感情上的落败者,没有赢家。”
他同胡婉兮的婚姻,始于民国十二年一月,终了,又止于民国十五年一月。
三年为期,一日不差。
二人并无子嗣,也无财产上的纠纷,是以离婚的程序可称顺畅。
胡婉兮未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份东西,他亦如此。
无论是从前的兰昀蓁,还是如今的兰昀蓁,于他而言,皆是可望而难即的。
初听闻,她婚后与贺亥钦分居两处时,他也曾臆想过,自己是否能弥补往昔的缺憾。
但感情一事,总事与愿违……
许奎霖敛去眸底的憾色,故作自若地问她:“萧宪他,待你可好?”
早有流言传至沪上,言聂三小姐与萧二公子生情。
这种事情,本是人们捕风捉影惯了的,但二人之间若当真无情意,萧宪又何必为她搬去苏州?
闻言,兰昀蓁啜饮咖啡的动作微微一顿,她回过神来,将咖啡杯搁在描金瓷碟上,以餐巾揾了揾唇角:“他其实并非坏人。”
一个万分中肯的答复。
许奎霖兀自颔首,低声道:“如此便好。”
日暮西沉,落霞洒金,映在停驻于咖啡馆门前的那辆深黑别克车上,尤为显目。
自车内走下一人,且是他两人都熟悉的人物。
贺亥钦西装革履地从车边迈步而来,视线淡淡地瞥过许奎霖,又落在兰昀蓁的脸庞上:“我那新婚不过两月,便与我分居的夫人。时隔两年,才返沪一次,我以为,你至少会先回府邸一趟,而不是坐在此处,悠闲地同旁的男人饮着咖啡。”
大家族中的教养使然,贺亥钦出口的话语并未刻意羞辱何人,却携着一股冷漠薄凉。
许奎霖何尝听不出他语气中的讥诮,他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捋平本就无褶皱的袖口:“昀蓁是今日清晨抵达的上海,贺大少爷既作为她的丈夫,又为何黄昏才至?”
“许二公子对我夫人的消息倒很是灵通。”贺亥钦的面上笑意冷淡,“二公子有这般关心,若能安安稳稳地放在自己夫人身上,今日的晨报上,便也不至于刊登那则离婚声明了。”
两位人前向来有礼的男士,如今却舌剑唇枪地暗争口舌起来,颇有拔刃张弩之势。
兰昀蓁任凭他二人争执,起身淡然提起搁在圆桌上的那只珍珠提包:“三姨母病重,我还要去探望,二位若要闲谈,便坐下来,点杯咖啡慢聊吧。”
唯一的女士离开了露台,可这场纷争似乎仍在继续。
“许公子当真一片情深,可这份情,却付错了人。”贺亥钦看着兰昀蓁招了一辆黄包车。
她上车时,二人视线恰好交汇,她漠然地瞥开目光,抬手将遮阳棚拉下。
贺亥钦收回了视线,转眸看向许奎霖:“这么多年过去,你仍是什么都没得到——她的人,她的心。青梅竹马,年少相识,到头来,你却一无所有。”
许奎霖并不为他的讥讽而愠怒,反而平和极了,容色依旧若往日里的一般温润:“我不是你,贺亥钦。我若不懂她,便绝不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