簇拥着的人群里小辈居多,尤其是几个平日里便赖骨顽皮的十五六岁的小少爷,相互扒拉着,踮脚瞅清了那跪于软垫上的三小姐容貌堪比国色天香,嘴中一口一个姑姑、小姨地热乎唤着,要她给老太爷敬一杯酒。
聂绮笑着遣人去拿酒杯:“瞧我,将这回事都给忙忘了,昀蓁是应该给爹敬一杯酒的,去,将三小姐的酒盏拿过来。”
聂府之中上到长辈,下到仆人,皆知府里脾性最好、最温和的那位便是三小姐,此刻晚辈们起着哄,兰昀蓁也不恼,只浅笑着将酒盏接过。
下人要为她把酒添上,她却抬手挡下酒壶,接过来亲自斟酒。
酒壶注入酒盏之中的酒液清亮,酒香浓香而醇酽,弥散在喜庆的氛围之中,更给这良辰吉日添一层吉庆。
杯中之酒堪堪添至半盏便停下来,众人疑声唏嘘四起,兰昀蓁的容色却依旧安之若素,两手端着酒盏,温和笑敬太师椅上的老太爷:“向老寿星敬酒,自要避满寿之讳,是以昀蓁只斟半盏而不斟满,余下的以介眉寿,祝颂万岁千秋。”
杯盏之中的酒液随她端杯仰头一饮而尽,余人皆拊掌不绝、语笑赞呼,为首的几个起哄的小少爷此刻欢呼叫好声愈高,俨然对这位姑姑、小姨颇为喜爱。
一旁笑眼观着的聂缇此刻对老太爷开了口:“爹您福泽深厚,府中儿孙无数,蓁儿向来是最听您教诲、温顺晓事的那一个,您老心脏不好,她便专去念的医学,如今留洋学成归来,自是能用自己所学,让您颐养天年,寿享遐龄了。”
聂老太爷面上满意:“如今你学有所长,也不枉我对你自幼的教诲。”
戏台子上密锣紧鼓,大吹大打,年纪小的晚辈们又凑着热闹围上扶栏往下望,原是另一台戏开了场。
吹竹弹丝,弄管调弦,唱的是京剧里的《天官赐福》,给年长者贺寿时常听见这一折子戏,久而久之,便似是成了一道固定曲目。
戏台子上,那扮天官的戏子已喜庆唱到赐福已毕,赐福已全,喜之不尽,留诗一联。
兰昀蓁身右侧的那座席上,聂绮今日倒是头脑灵通、舌灿莲花一般,花甜蜜嘴地将老太爷哄得神怿气愉,开眉笑眼。
她面容仍旧温和,声色不动地起身离了席,身旁有晚辈注意到她动身,便亲近地唤她,她微笑着稍稍点头回应,绕开攘来熙往的人群。
“三姑姑怎地连戏也不听完便离了场?”有小辈纳闷问起。
四小姐聂之仪端雅地坐在椅子上垂眸瞧着楼下的好戏,闻言,淡淡掀眸望着兰昀蓁离去的那个方向,那处只余下珠帘轻晃:“她本就不爱听戏,何必要听完。”
那个小辈诧异地摸了摸脑门:“不是人人都讲三姑姑陪太老爷听戏听得最多么,那她怎会不喜……”
聂之仪收回视线,轻轻地呵了一声,不再做回应。
只留小辈悻悻地闭了嘴,低着头仍在苦思冥想地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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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二楼观戏台,楼阁廊道窄小,两人若要一并通过,便需让一人侧身。
她低头瞧着楼梯台阶往下走,未注意到楼梯下面的来人,直到肩头被微微撞到,她才微颦着眉头抬眸瞧去。
那人个子很高,军官模样,头顶深绿色军官大檐帽,身上着挺括板直的军中套服,宽大的肩头披一件深绿披风,笔挺地于原地停下。
兰昀蓁站得比他高一阶梯台,只看见军帽帽沿与他的下巴,却瞧不清人脸五官。
那人身后跟着两个武官,武官手里皆捧了两个偌大的红木箱子,红木箱面上镂雕着花纹,做工很是精巧,看着贵重而沉甸甸的,不知其中装了何物。
天色已昏,观戏台里的明灯还未全亮起,楼道里本就逼仄窄小,只留一盏琉璃花篮壁灯燃起微弱的红烛光火。
烛影晃晃,映得军帽帽沿投在那人脸上的暗影更深。
兰昀蓁不由得多瞧了一眼他。
她侧身欲让开,而他身后的那两个武官却拦住了去路。
“这位长官是何意?”兰昀蓁蹙眉。
那人听见“长官”二字,喉间冷冷地笑了一声,抬手微扶了下帽沿,那张冷峻分明的脸孔渐次重现于烛火之下,也一点点完整映出在她眸底深处。
兰昀蓁怔忡少顷,扶在扶栏上的那只手渐渐收紧了。
观戏台二楼,欲下楼的人下不去,一楼欲上来的人且又被堵着上不来。
人聚得多起来,都心照不宣地围在不远不近处瞧着这处的动静,其中不乏有凑热闹的一眼便瞧出来,交头接耳着:“那不是萧家的二公子么,怎地今日还敢来聂府?”
私语声不大不小,兰昀蓁却听得真切。
她注视着萧宪那张脸,心中也骇异他为何今日非要到聂府来。
是来给聂岳海贺寿的?
那四只红木雕花箱子或许是,但他就未必是了。
萧宪立在下一台阶上,瞥头用那双冷邃的眼眸上下打量她一番,终了落在她脸庞,稍笑了一笑,但似乎并不太友善:“早便听闻,聂家有位貌比西施的小姐留洋回来了,今日一见,果真叫人眼前一新。”
围观之人窃窃私语,聂纮也被听差引着赶过来。
小辈们皆不敢惹恼了他,主动往后退却,避让出一条道来,任他站在楼梯口处,横眉怒视地往下盯着萧宪。
兰昀蓁不禁莞尔:“我与萧二公子初次见面,二公子竟能一眼将我认出,着实叫人意外。”
萧宪挑眉:“三小姐的姿色,自与上海滩其他那些庸脂俗粉的千金小姐们不同,要想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也就不在话下。”
一番话说得好听,但扒高踩低哪里又是赞许,分明是捧杀。
这话今日若是传出了这间观戏台,不知要得罪多少世家小姐。
“萧二公子的一双眼不知是瞧过了多少形貌昳丽的佳人才能养得这般刁。”兰昀蓁应付自如,淡然一笑将这话拨回给他,“上海滩的世家小姐们如此花容月貌,若还入不了你的法眼,那么日后二公子娶妻时又该如何是好?”
萧宪盯了她半晌,耐人寻味道:“与其操心萧某人的终身大事,三小姐不若先关心一番自己?”
楼阁外的戏台子上,笙歌鼎沸,戏已唱到了高潮。
屋檐翼角下的吊柱上,红绸灯笼高高悬起,雕花漏窗外透进来几束被风吹得乱晃着的光影,映照得她半张脸庞若明若暗。
萧宪微笑道:“萧某人还要去给老太爷贺寿,改日再约三小姐闲谈。”
他往楼梯旁侧站了半寸,侧身经过了她,那两位武官也继续捧着寿礼往二楼去。
楼上的看客仍凭肘撑在扶栏边朝下瞧,围观之人中,有眼尖地瞥见两个武官腰间的衣服后各别着一把深黑锃亮的短|枪,一时间,扶栏边上无人再议论纷纷,索然俱散。
“天官在中堂,万事多吉祥。麒麟生贵子,辈辈状元郎。吾当心喜,十保留在福地,正是:一保风调雨顺,二保国泰民安……”
戏台子上,天官的扮角一拂仙人鹤氅,水袖高高甩起又随之飘落,似是天仙降福泽至红尘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