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翟叔道:“老太爷疼惜三小姐舟车劳顿,已安排了礼查饭店顶好的套房。及至七爷的公道找回了,他老人家自会亲自为您接风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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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初时刻,贺聿钦抵达东交民巷。
六国饭店内灯烛辉煌、歌舞升平。听说豪华餐厅这几日都被人包下,似乎是在等一位重要客人。
旁人眼瞧着那间餐厅白白空了几日,今夜终于得见一列列侍应生推着传菜车于其中进出。
深赭色的对开门外,四位持枪武官分别站于两侧,几位权尊势重的督理、大帅在房内围坐一桌,尽意酣畅、杯酒言欢。
饭店大堂中央的镂花黄杨木子母钟已转了两圈有余。
贺聿钦坐于席间,外面的军装脱下了,由侍应生挂在门口处的衣帽架上,此刻只身着一件简白挺括的白衬衫,领口最上端的两粒扣子解开,眼眸似有三分醉意。
身旁一位军官不胜杯杓,涨红着脸,斜过身子,手掌攀在他椅背上方,滔滔不绝地与他讲着些什么,他唇边挂着浅淡笑意,不时颔首,背靠在座椅里放松坐着,手边是不知被添满第几回的酒杯。
“少将军是见惯了西洋的花锦世界,可这比来比去,终究不如京华的软红香土不是?”筵席之中,有人起头调笑。
待到场上余人皆酒酣耳热时,贺聿钦起身离座,站在窗边吹了吹冷风。
子初时分,冷风更甚,伴着今日下午雨水与泥土的气息,凛凛刮在脸上,醒了本就乔扮的酒意。
立于此处,可俯瞰六国饭店正门附近那座横跨东西的御河桥,中御河桥东北侧的,则是日本横滨正金银行。
身后方,有沉闷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迫近,贺聿钦合上玫瑰窗,一回身,面上又是几分迷离醉意。
来人端着个酒杯过来,站定在他跟前,借着身旁老红木三弯腿花卉高圆台上鎏金铜花瓶的遮挡,一拳便要砸在他右肩,被他堪堪躲过。
高瞻颇为意外地挑眉瞅他:“怎地?不过一两年未见,这便是生分了?”
他这话带着七分打趣,贺聿钦自然听出,反笑:“方才酒筵之间,瞧你恋酒贪杯、开怀豪饮,还以为你不胜杯杓,是要酩酊烂醉了。”
他与高瞻乃保定军校的昔日同窗。高瞻的外祖早年靠鸦片生意发家,积金累玉,家富万贯赀财。正也是因着这点,他母亲可送他去教会学校念书。
本也是可安逸做公子哥的人,但高瞻在教会学校那里学去了那套革旧维新的思想,心中摈斥封建腐朽,不愿做那般膏粱子弟,于是早早地退了学,转而去了军校。与贺聿钦相识,便也是后来的事了。
“我的酒量,你在军校时不是早就试出来了?若不装得酩酊烂醉,那些个老狐狸怎会放过我。”高瞻爽朗一笑,“况且你不也一样?”
筵席之中,几个做局之人推杯换盏、顾说他事,对贺父之事是只字未提,明摆了是要给贺聿钦一个下马威。
“我瞧着你杯中的酒便没空过,今日若是不叫你难堪,他们是不得甘心的。”高瞻敛了容色,正经同他谈起,“你不知他们图谋已久,此番候着你赴京,为的便是将你父子二人全在北京扣下。你到好,还真马不停蹄地来了。”
“若不来,家父的处境只会更困厄。此事别无选择。”贺聿钦回道。
他视线落在一旁,身旁的鎏金铜花瓶中花攒绮簇,其中插着一两朵红玫瑰,色泽冶艳、娇艳欲滴,隐隐地,又似嗅见那抹玫瑰发油的香气。
“若他们真允了以你去替了你父亲,你是换还是不换?”高瞻在问。
贺聿钦移开视线,没有犹豫:“换。”
高瞻拧着眉头:“我搞不懂你。即使这事真换得了,那又有何用。论行军打仗,你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贺老将军不是不认可这点。”
“父亲手下,旧部众多,有些人是只认他的,他们无需磨合。”贺聿钦瞥一眼酒席那处,一个个传杯弄盏、歌吟笑呼的虚伪脸孔,“时至今日,只靠行军打仗解决不了问题,人单势孤、将寡兵微,一股劲都拧不成,何谈统一。”
饭桌那边,有军官醉醺醺地端着酒杯朝他二人走来,高瞻瞧了他一眼,最后压低声线,叮嘱了一句:“话我已替你套出来了。今夜自打你踏进六国饭店的玻璃旋转门时,整个饭店里里外外便已全被那些人的武官围起来了。你今晚算是插翅难飞,自己多当心。”
贺聿钦默声颔首。
那边醉酒的军官走过来揽他二人回席,主座之上的那人笑面吟吟,作长辈姿态,一番嘘寒问暖:“聿钦啊,今日几位叔伯为你接风洗尘,你这主人翁可得要遂心如意。”
贺聿钦落座,自若笑着:“早听闻六国饭店的豪华餐厅被包下来好些时日,几位叔伯费心劳神,操办许久,晚辈心中自是感激不尽。”
主座之人拊掌大笑起来,朝着周遭几人指了指贺聿钦:“聿钦是感恩怀德之辈,这一点,与你父亲倒是一般无二的!”
众人皆啼笑。贺聿钦面上依旧挂着淡漠的笑意,静候着那人的下话。
这也是今晚,贺父第一次在明面上被提到。
“你父亲呐,是个怀旧念旧的人。年轻时走南闯北,坐拥一方,现今年已迟暮,心里想的也是木落归本。你常年在海外,难得返京,不知他从前落下的病根反复。子不在身侧,也只好由我们几个昔日兄弟代劳,帮衬着些许。”主座那人甚是感慨,“世伯办事,聿钦只管放心。你父亲现如今已在全京最好的疗养院里安生休养,假以时日,便可平复如旧。”
贺聿钦道:“世伯之恩,聿钦没齿难泯。只是父亲身心交病、沉疴宿疾,身为独子,若不能病床跟前照料,实是于心有愧。”
主座之人眼眯着盯他:“我自然知悉你孝思不匮,正因如此,你此番归京,才该留下来,也是为了好好侍候你父亲。毕竟,树高千丈,真到了那叶落之时,总是要归根的。”
后半句话,不免透露出敲打之意。
贺聿钦淡然道:“这段时日我马不停蹄,赶程返京,为的也正是此事。”
那人又眯了眯眼:“哦,那你有何安排。”
身旁有侍应生上前俯身往他杯中斟酒,贺聿钦抬手止住,手挡在杯口:“父亲在南京有处旧宅,宅子不大,但好在水木明瑟、清幽绝尘,是个养病的好地方。他在那里怡然养寿,我这个做儿子的也好尽孝。”
主座那人面色艴然,贺聿钦坐于他正对面,不徐不疾地饮着酒,晏然自若。
气氛骤然冷下两度,圆场之人调笑着起身,给主座那人斟酒,话题仿若被轻轻揭过,再无人提起。
……
子正时刻,众人饮啖醉饱,酒阑宾散。
席间短暂而不太愉快的插曲似被遗忘,方才坐于主座的大帅似又复原先前那般的亲善款洽,执意送贺聿钦到六国饭店的大门口。
高瞻并不放心,只佯装醉酒之态,搭着另一武官的背,一同进了电梯里。
电梯员将铁闸门拉上,按下一层的按键,轿厢缓缓往下沉,依稀可见周遭的井道从眼前明暗捎过。
电梯里悄静,那大帅忽地问他道:“你今夜抵京,还未来得及见过你父亲吧。”
贺聿钦微微颔首:“世伯于六国饭店设宴招待,此等美意,聿钦不敢辜负。”
那人和颜大笑:“你与你父亲也有两年未见过面了,不若今夜去看望他,也好叫你们父子早些团聚?”
贺聿钦回道:“黑更半夜,怎好搅他老人家清净,我已决定明日一早再去探望。”
电梯一声叮响,已是到了一层。
“也好,也好。”电梯员将闸门拉开,那人抬臂用力拍了拍贺聿钦肩头,沉声呵笑着出了电梯。
高瞻站于贺聿钦斜前方,此刻侧过脸,眸底清明地看他,二人对视一眼,高瞻朝他微微点头致意,由武官搀着出去了。
十字街口处,今朝下午落的雨还未干透,顺着地势高低汇聚到坑坑洼洼的沥青路面上,混着杂尘与砂土,积成泥泞不堪的水洼地。
六国饭店门口,几辆黑色的别克牌轿车纷纷驶离了,有一辆仍旧停在旋转玻璃门口,是候着他的。
“少将军请。”副座上下来一位武官,笑容可掬地拉开后座车门,微躬着身子,空出的那手抬臂请他上车。
他淡淡微笑着,略扫一眼隐没在拐角处的那辆深黑轿车:“是大帅安排的?”
武官依旧笑着:“是,大帅吩咐了,要送少将军回歇夜的住所。少将军是就在六国饭店下榻,还是要回贺家的宅子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