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糊上了一层薄薄的、透光的窗纸,将两人之间朦朦胧胧地隔开来,却又似是要包拢在一起。
千回百折,那层似蝉翼般轻薄的窗纸亦几近要被轻轻痒痒地揭开来。
贺聿钦心中对她问的明了,却也不知该如何答复。脱口而出并非他的作风,特别是在这种事上轻易许诺。
“我救了康先生,他日后要帮我。你也说我救了缨馨,那她的那份该如何算?”她轻声问。
如何算,算在谁身上。在她这里,都是有了答案的问题。
她将那层近乎透明的窗纸用温言款语轻轻划破,纵隔着的朦胧消散,咫尺可窥见真心。
“缨馨是家中幺女,自幼便是众星捧月,倍得家中长辈宠爱。她是再有情义不过之人,回到家中,定会同舅父舅母念起此事,届时周家亦会对你多有关照。”
他说得就轻避重。兰昀蓁只偏着头,安静地望他双眸。
贺聿钦并不回避视线,也直视她的目光。
不知是第几阵风从窗外刮进来,撩起了兰昀蓁的发丝,他终结束这场对视,起身,去关上窗户:“我常年在京,你在沪,我难以帮到你什么,你与他二人常保持来往便是再好不过的。”
短短一句话,算是他与她对视后的妥协,但又要强调得如此地域分明,就似是有意在他与她之间划上一道楚河汉界,从此泾渭分明。
“你就笃定,自己不会来沪?”她放下那块咬了一半的条头糕,其中裹着的流心豆沙馅儿满溢出来,附在她无名指的关节上。
贺聿钦未再去拿餐巾纸,而是拧了一块干净的帕子给她擦手。
那方手帕是他自己的,温温热的水汽包裹住她的手,温软而湿润,但不似寒冬那般,会飘出雾腾腾的白汽,她与他之间很是清明。
他动作很细致,不像个毛手毛脚、少不更事的鲁直青年,亦不过于历练老气,不是那般轻率浮躁的疏略之人。
他是心细如发的,总能在不露声色之间,觉察出她是否自若自如。
就如同现在一般,她的手指被热烘烘的帕子裹住,隔着一层不厚不薄的料子,能真确地感知到,他手指轻缓地搓揉过她的每一个指关节,连两指间的相连处也仔细揾拭。
手帕里似是被热气捂化了的饴糖,即使由邦硬融得绵软了,仍旧有韧性,在不知就里的地方牵缠拉丝,随着温暖的水汽渐渐消散,终了,反倒又重新绞结紧了。
“十里洋场,繁花迷眼,这种地方,贺某还是少去为妙。”一番话四两拨千斤,他最后为她擦了擦手腕,帕子松开,退了出来。
兰昀蓁望着他,眉眼弯了弯。
门口处敲门声响起,短暂的三两声,像是在提醒屋内的两人。兰昀蓁起身,与他心照不宣地隔开了几步。
房门咔哒一声轻响,唐培成拍了拍身上马甲沾上的烟灰,迈步进门,瞥见她时,二人都微点了一点头。
“康先生病情稳定下来,我便不久留了。”兰昀蓁告退。
贺聿钦将帕子揉在手中:“食盒里的点心你也带回去。”
她回头:“不了,你不是也未用晚餐么?”
走到门口处,她与唐培成擦肩而过,又微微颔首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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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只留一盏微弱的床头灯亮起,兰昀蓁与周缨馨分别躺在各自的床铺上,自打她病后,她生怕将病毒传染给她,便坚决要求睡回了自己的床。
夜色寂静,漏尽更阑,能隐约听见细微的呼吸声,约莫是周缨馨快睡着了。
“缨馨。”她唤她。
“……嗯?”后者迷迷糊糊的,快进入梦乡。
她翻了个身,面朝着她这边,手臂曲着枕在头下:“今日晚饭,你是在哪儿用的?”
“唔……餐厅。”
“我听闻有几个上海同胞今晚也在,你可有遇见他们?”
“我申正一刻便吃的晚餐……那会儿哪有什么人在啊。”周缨馨扭身,嘟囔了一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入睡。
房间里窗帘未拉得严实,小窗外,夜色如水,亮起几点星辉。
湛明而柔和的光线落在她半边面庞,明光似是将今日的那些问题悉数洞彻了,一切皆有了因果。
……
一个钟头前。
兰昀蓁刚走不久,唐培成站在门口,待到听不见廊道上的脚步声时,方关门进去。
屋内,贺聿钦正低首望着手掌心里的帕子出神。
他行至小圆桌边,提起食盒盖子瞥了一眼。
“你倒是上心,不过这回倒也罢了。”唐培成松手,那木盖子又严丝缝合地回落到食盒凹槽。
贺聿钦将那手帕往上衣口袋里一塞,从他身侧走过,抽开椅子,在小圆桌边坐下,揭了盖子,又把那两层食盒摆回至方才模样。
唐培成单手抄着上衣口袋,一回身,便见他已徒手捏了半块条头糕吃起来:“这种甜腻腻、糯叽叽的糕点,你不是素日里不爱吃的?今朝倒好,是尝起新鲜味儿来了?”
“偶尔一尝,倒也未尝不可。”半块条头糕下肚,桂花豆沙的甜腻香气已在唇齿间蔓延开来了。
于他来讲,还是过甜了些许。
“但愿你是兴起一尝。食甜太甚,是依旧接受不了的。”唐培成似是话中有话,却也点到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