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房门口,围了好些人,里外两三层,将门堵起来,其中不乏有看热闹,又不通洋文的在问:“这是闹出了什么事情?”
旁人回道:“船员跟三等舱的客人起了争执,这导火索呀,是一支药剂。”
“药剂,是那个救命的药剂?要换了我,我也要争的,命可比什么都重要……”
兰昀蓁从人群的夹缝里挤进去,隐约听见:“……再如何,做事也有个先来后到!这支药是我们等了五天等来的,你有何资格要求我们让给你?”
这声音,听着略有耳熟。兰昀蓁寻到声音的来处,发觉是那日在西餐厅里的留学生之一,不过另一人并不在。
“资格?这就是我的资格!”英籍船员从胸前的手巾袋里亮出一本深蓝色小本,那赫然是船员证,“要是连船员都死了,这艘船上的人还有谁能平安到岸?”
船员的态度强硬又嚣张,但那留学生与那日一般无二,不让分毫。
“这支药剂是我拿去救人性命的,你若非得夺去,那就先夺了我的命再讲!”留学生将那药盒捏在手中,愠容道。
他的神情举止激恼了几个船员,后者气势汹汹地围上来要泄怒,那留学生却逮中时机,哧溜于他们抬起的手臂下冲出去。
“抓住他!”几个船员反身追上去,那人正往楼梯下奔,不知着急逃脱了去往何处。
兰昀蓁心中莫名不安起来,抬脚快步跟上去,走出去没几步,迎面而来一个保洁员。
她顿下来侧身抓住她手臂:“去寻安全经理!”
保洁员有些不明所以,慌张又茫然地看向她。
她提高了音量,正颜厉色:“快去!”
那人终于反应过来,晓得大抵是出了什么大事情,点头去找了。
兰昀蓁寻着闹哄哄的声音往楼下去,这里已是三等舱的公共区域。
那日眉尾上挂了彩的留学生此刻已被一人扯住衣领,后边的两三人赶了上来,其中一个停下来叉着腰歇气,另一个则从墙角的公用伞篓子里随意抽了把雨伞出来,伞尖指着他的下巴,威胁他把药交出。
那人自然不从,挣扎着反击,于是几人扭打在一处。显然,留学生要落下风。而他自己却似无视脸上的青肿与背上的伤痛,但凡能逃脱一些,皆是要往一个方向去。
“云医生!云医生!”那个留学生双手被迫反扣在后背,整个人被人按在地上,艰难抬头瞥见了她,虽只一眼,但隔着口罩便认出,高声喊起来。
“救……”她一开始也以为,他是求自己救他,可并非如此。
他被压得喘不过气,脸色憋得紫红,大声吼道:“他在三一七四号房,他快不行了!求你救救他!”
有那么一瞬间,方才心中那种不妙的预感,与现在的想法严丝缝合地呼应上,她忽地明白了他为何硬拼了命地往楼下跑。学医多年,她几乎是身体立即做出的反应,往他口中所说的三一七四号房径直跑去。
他出来得急,连房间门也未合上。三等舱的房间逼仄且拥挤,人与货同在一间屋子里。一边是大通铺,其上躺了好几个同样染了病的亚洲面孔,另一边堆了一高摞实木货箱,码叠如山,似是登时便会倾倒而下,将人压得头破血流。
房间里光线昏暗,空气不流通,她边找边往里走,一张张病气怏怏脸孔扫过去,终在转身时,瞥见一个斜躺着的孤瘦背影,窝缩在角落。
兰昀蓁赶忙过去,确认了那人的模样,正是那日背部受了伤的留学生。他面色很是苍白,嘴唇已没了血色,如何也唤不醒,不知昏迷了已有多久。
她俯身,用手背贴在他额头上探了一探,人是发着高热的。病成这样,只怕已经伤到了五脏六腑,病入膏肓。
药,现今也只有及时用药这一个法子,能叫他还有死中求活的希望。
若安全经理能及时赶到,拿着药的那个留学生便可脱身,一切都还来得及——她得去帮一帮。
兰昀蓁应机立断,起身要走,通铺角落里的那人却呼吸艰难起来,似是胸中气闷,快要窒息,喘鸣之声嘶哑断续,有如行将就木。
事发突然,她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环视一周,四下皆是感染且病弱的乘客,她只能自己费力将他挪至平卧位,将他头摆得低些,让呼吸道保持通畅。
门口一阵骚动,拿着药的学生被那群船员牵制已久,此刻安全经理调停,他终得挣脱桎梏,几乎是跌跌撞撞闯进来的。
“云小姐,他情况如何了?”他三两步便冲进来,跪在通铺边沿,俯身看他,神情焦急,唇角边还印着淡淡血痕。
床上的人忽地呼吸断续起来,兰昀蓁立即将床头的灯提过来照亮,另一手支开他上下眼皮,看见的,是散大的瞳孔。
她立即抬头:“药呢?!”
“被他们抢了,安全经理在协调……”他悲愤而哽咽。
“你当这是儿戏么!”兰昀蓁蹙眉,赶急起身,“那是拿来救命的药!”
身后瘫倒的学生是何面色,她已无心关切,她耳畔只听见那个船员还在与安全经理争吵。
“他那副样子还有几天能活?药给了他就是白白浪费!”药尚且捏在那船员手中,他显然不情愿交给安全经理。
“你怎么能跟乘客抢东西?这在邮轮上是不被允许的……”安全经理的话还未说完,一道女声横插打断。
“你抢来的哪里是一管药剂?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性命!你可背负得起?”几个船员的个头都比她高出一截,她凛然而来,面色冰冷若霜,气场竟硬生生将他们的倾压下来。
冷光森然地扫过那几人的面庞,兰昀蓁转过身,对安全经理道:“假使今日,真因为没了这支药而使那位乘客丧命,待到邮轮到岸,报纸上会如何刊登,官司又是哪些人来吃,经理心中应当有掂量。”
安全经理闻言,板脸叫那人把药剂立即还给兰昀蓁。
那人动作是勉强而不甘的,她却一刻也不愿再耽搁。
待到她匆匆回到屋内时,床上躺着的那学生已经喘不上气。
她动作急速将药盒子拆开,身边,跪在地上的那个人突然拍着他脸颊,焦急大声地喊起他名字来:“喂!你别睡!别睡!”
兰昀蓁拔开注射器盖的动作一顿,床上的那人因无法呼吸而紧抓着胸口处衣服的手,就这么一寸一寸,缓缓地撒开。
他脸色灰白,胸口处的衣服上还拧着许多褶皱,寂静地躺在了她眼眸的倒影里。
逼仄的舱房里霎时间寂静良久。
余下的那人眼神空洞地盯了他半晌,从沉寂中恍然接受这般现实,跪在边上突然悲声号啕,泣涕恸哭。
兰昀蓁却好似被隔在一层厚厚隔膜里,惝恍混沌,耳畔嗡嗡作响。安全经理等人闻声赶来,杵在门口,她扶着额头闭了闭眼,好似被剥离出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