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们一道一道布菜。
因在春蒐之中,厨子就地取食,端上来的多是野味。
大块大块的鹿肉及羊肉经过简单的蒸、煮、烧、烤,而后以刀解食,鸡蛋、蔬菜、水果则是自京城千里迢迢运来的。
紧盯面前的大盘小碗,罗黛馋涎欲滴,目光牢牢锁定住清炖鸡:野鸡的鸡皮被汤水浸得油亮,底下铺了一层豆腐,鸡汁完全浸透豆腐,入口该是何等的鲜美啊!
等会儿我就吃掉你!她暗下决心。
烫好的热酒呈上来,却是佐扬弘称觞起立,先发制人:“敢问圣上,这算什么?”
他悬酒杯于半空,缓缓抖动手腕,泼酒在饭菜上,“若是圣上看臣不顺眼,大可以巧立名目,将臣再次下狱,犯不着摆这劳什子的鸿门宴,平白教琉人看了笑话!”
罗黛无端挨骂,倒是淡定——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计较嘛!
她这一天深受腿脚奔忙之苦,好容易平平安安返回大营,又不敢对外吐露中毒的情况,只得一路强撑,盼着用完晚膳,回房自行解毒调理。
她更关心,他们君臣这一吵闹起来,自个儿何时才能动筷子?
“灞原王这般说话,想是心中怨朕薄待了你,这是朕做的不好。”佐雅泽和和气气接过话头,“其实此番朕请你速归,是为了尝鲜,不至于放凉了失去鲜味。
“朕知你喜食鲜鱼,特命人为你备了这道黄颊鱼烧河虾,作为下酒好菜。
“一并请来雷使,不过是略尽地主之谊。”
他说着,瞥了罗黛一眼。
她迅速响应,大力捧场:“一溪春水浮黄颊,满树暄风叫画眉*!臣素闻,黄颊鱼极细嫩,尤其鳃边的两块蒜瓣肉,堪称人间至味……”
佐扬弘坐了回去:“使君如此嘴馋,这鱼便赏你了。”
“臣岂可无功而受禄?”
“孤让你收你就收。”
“谢灞原王,真不用。”她一急,直言,“臣不善吐鱼刺,就不夺爱了。”
佐扬弘上下打量她一番,冷笑道:“使君何止不善吐鱼刺,今天还不善打猎了。”
他夹了一小块鱼肉,放入口中浅尝,摇摇头,“此鱼腥且硬,口感甚差。圣上美意,糟践了啊。”
谁叫你倒酒到菜里去的?那不败味儿吗?“灞原王指教的是。”
罗黛递酒,先干为敬。
“说到打猎,灞原王今日收获如何?”
既然新君发问,佐扬弘也就一五一十地汇报了。
旁听的女使者听佐雅泽问一句,夸三句,又问两句,琢磨过来,他八成是得了什么情报,在使计套灞原王的话吧!
要她说,这隆人活的就是累,问事情绝不能单刀直入,一定是旁敲侧击,一点一点迂回地兜圈子,复杂程度简直比那九宫八卦阵更甚。
且佐雅泽每每进入皇帝身份,就像切换了灵魂似的,变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死性。
一如初见之时,他通身衮服,如隔云端。
她至今深信,她一定在什么时候,曾经见过他那一双眼睛!
嗯?呸呸,她在浮想联翩什么玩意儿?
惊觉思绪飘的太远,罗黛回过神来,正听见新君说:“……灞原王勇冠三军,万夫莫当,手下军士也在围猎中表现神勇,朕理应嘉奖。”
“臣替他们谢过圣上。”
“却是不知,这其中是否有青族战士?”佐雅泽轻道,“遥想当年,先帝广封骨肉至亲以藩屏王室,封皇九子为昌王,三万青兵,尽收麾下。”
佐扬弘闻之,警惕心骤起:皇帝已把自己削爵除国,贬作灞原郡王,此刻语及昌国旧事,多半有诈!
尤其这个琉国驻京国信使雷钧,还堂而皇之坐在一旁监听……
佐扬弘不禁充满敌意地瞪向对面。
被瞪的罗黛面上满是茫然。
默念三遍“居高善下真君子,将有视无大丈夫”,佐扬弘方出言道:“圣上容禀——臣大婚之际,圣上尚年少,对当年事知一而不知二。
”这青氏一族本是世代居于梁州盘护山一带,拥兵自重,占山为王,号为蛮僚,以土司为最高军政首领。
“先帝忧其滋蔓,为害弥大,多次降敕赦罪招安,通过联姻之策使青人归顺,州府另设州尹。
“可叹天不由人,臣的元妃青氏,福浅命薄,成婚后不出三年,不幸病故……”
佐扬弘说到这里,停住了。
但这并非出于怀缅亡妻的感情,而是年代久远,他的回忆断续导致。
毕竟大婚那年,他十五岁,刚刚束发;青氏十三岁,尚未及笄。
两个半大不小的懵懂少艾,拜了堂,成了亲,此后一直柝居。他住在沇州天坛府的昌王府,她回去粱州盘护山的密林,一别就是两载春秋。
名为夫妻,实为陌路,谈何情分?
直到战火在东南边境上燃起,意外促使他与她重聚——短暂的重聚过后,便是天人永隔。
她被埋葬在了她自幼生长的青山绿林里。
她的父亲带着哥哥们一道跪在她的墓前,宣布和她的丈夫永远结盟,誓死效忠皇帝,效忠朝廷。
这门婚事的本质从来只是政治筹码,即使她不在了,其效力也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