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上回,新君力邀她比剑,她方试出他的功夫深浅。
刀在石上磨,人在事上练。君子六艺或许会传授一个人精湛的剑技,然而大量实战才能够淬炼他那般灵活应战的反应力。
尔后,新君不经意的一句话,更坐实了她的猜测:“朕这些年在战场,什么样的龙潭虎穴没闯过,什么样的魑魅魍魉没降过。那时不曾畏死,目下却要怕了?”
战场……吗……
“你问战场么?伏尸百万,流血漂橹,那就是战场。”
他曾经去过的战场,也与她的一样吗?
佐雅泽一听,她在关心他为什么上战场!她这是对他产生了好奇心吗?
“朕不比你大义,当初是被迫去打仗的,”他有问必答,“这点在书上有记载么?想必没有。
“史官只会一本正经地写:‘帝幼有神勇,少怀高尚,上承父志,下安万民,提三尺剑以定四海。’
“唔,军营分配的剑长约三尺,朕那会儿身高也才四尺二。”
三尺剑?罗黛默默换算了一下,这几乎是跟孩童齐胸的高度了!年幼的他该怎样去运剑自如呢?
“其实朕心里怕死的很,朕怕自己死了,将再也见不到摇光……”
他话锋一转,“同时,这也为朕带来了额外的好处。”
她竖起耳朵,洗耳恭听。
“因朕生得瘦小,敌军根本看不见朕,只要小心避开踩踏,反比那些人高马大的容易活下来。
“若是朕趴在地上,伺机钻空子,还能出其不意刺穿敌人的裆部……”
说者自嘲,听者心疼。罗黛听着听着,心情陡然沉重几分。
想那日束发从军,想那日霜角辕门,想那日挟剑惊风,想那日横槊凌云*。
她回忆着前日里漫山雪白一片的云头花,紧接着意识到,自己想起的其实是折射银光的枪尖和战盾,耳边的风声就是来自远古的厮杀。
重装步兵擎举盾牌,排成方阵,向城门推进。后面跟着护卫攻城车的步兵,再来是长枪兵,最末的弓箭手负责压制城头。
城楼上,滚木礌石滚滚砸下,守军泼洒了热油与石灰,直烫得进攻一方皮开肉绽。不断有云梯被推倒,然后新的云梯迅速补上。
有些云梯下面由数名士兵死死架住,上面的守军一时来不及去推,便隔着城墙的一个个缺口疯狂对砍。
后边的人踏着前面的尸体,前面的人将对面变成尸体。刀剑交错,盾牌碰撞,尖叫、呐喊、哭骂、狂笑,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鲜血深深渗透进褐黄的大地。
一名浑身血污的小兵颤巍巍地爬上云梯,因为手心血汗混杂而时不时地打滑,上升得分外吃力。
那一定是个新丁,瞧啊!他个头不矮,身板却比旁人单薄,无论是进攻还是闪躲,都显得格外笨拙,屡屡给从天而降的碎木碎石划破皮肤。
终于,他手忙脚乱爬到城头,再没被异物砸中,堪称不朽的突破!
他美滋滋地下决心,这次一定手脚协调,顾前又顾后,右手挥动宝剑劈刺,左手不忘举盾回防……
将将缓了口气,他一翻眼皮,一支流矢直射向他眼窝!
他下意识抬手掩护面门,顿时重心失衡,朝后摔下云梯,重重跌在地面成垛的尸体上,周身发出咔擦断裂的声响。
他又痛又恼,一口气接续不上,当即昏死过去……
用力摇头,罗黛回过神,把手头剥好的金橘一口吞了,罔顾旁边眼巴巴的佐雅泽。
好在顺意留意新君眼色,及时献上切成小块的沙梨。
新君叉起一块沙梨,叹口气:“使君贵为皇族帝女,却是如何在战场上豁得出去救小兵?”
罗黛坦然答道:“臣在战场上,就是那名小兵。”
是了,那一场旧梦之中,差一点儿就缺胳膊断腿的无能小兵,正是首次出征的哈萨图帝姬。
她追随德门老将军平叛夺城,初战没放倒一个敌人倒罢了,还手滑打云梯上掉下去,生生折断两根肋骨,被迫回神都休养了三个多月……
没有旗开得胜,没有用兵如神,在被岁月史书神化以前,她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中的一员。
佐雅泽现出疑惑的神情——不会吧?她终究是琉国的第一帝姬啊!哪怕上了前线,又有谁敢不保护她?
罗睺琉主怎么舍得安排她做普通士兵,抵上血肉之躯跟敌人拼命?!
新君没纠缠这个话题,轻咳一声,转而谈到明日进行的大蒐礼上。
大蒐礼共分两个部分,前半部分为教练和检阅之礼,后半部分为正式的围猎,其中狩取猎物最多者胜出。
灞原王佐扬弘对夺得头彩,自是志在必得。
“寿王深恐刺客留有后招,有意增派人手加强警备,所以分身乏术,并不下场参加本次大蒐礼。
“赛场之上,当数灞原王的综合实力最强。”
“既然圣上信得过灞原王,臣将无二心,专注于围猎本身。”罗黛心领神会,“食君之禄,必分君之忧。”
——新君在猎场遇刺,幕后主使是何人,仍存在疑问,按说两位藩王尚有嫌疑。
寿王主动接过护卫皇帝安全的重担,总不至于贼喊捉贼,那灞原王又岂是个安分的主儿?
佐雅泽不好在明面上提防佐扬弘,免得伤了兄弟情分,由驱鳄王来从旁盯梢,正好。
“朕知你对断佞并不贪求,说吧,到时候想要什么奖励?”
“假若臣侥幸赢了,恳请圣上网开一面,允许臣入暴室狱,探视罪妃罗氏。”
“朕准了。”
“谢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