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成婚二十余载,她一直抗拒参与到政治决策中去。
她自认笨拙无才,凭着苏美太后不在了,方侥幸登上高位。挟势弄权,反倒误国。
她变得比从前还要低调,非国家重大祭礼庆典,绝不公开露面,尽心竭力操持后宫事务。
直到洁妲和亲的旨意下来,这名一贯敬畏丈夫的妇人,终于以母亲的身份挺身而出,冲进议政厅高呼反对。
罗睺沉定地走下王座,来到妻子身前。
“陛下,请您怜悯我,施舍您的人性,不要毁掉我们的女儿……”
她苦苦哀求他,身体内部的悲痛山呼海啸,巨大的哀伤径直自她蓄满泪水的眼睛灌进他的眼睛。
他拥抱住她,叹息着低下头,一边亲吻她的耳垂,一边说了一句话。
没有人知道那一句话的确切内容,在场的人仅仅目睹到阿诗蒂听完,崩溃发疯了:“罗睺,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去死!”
她发出的尖叫无比凄厉,片刻过后,呕吐大量鲜血,四肢抽搐不止。
她就这么绝望且蹊跷地死在了丈夫的怀里。
再后来,流言从喝醉了酒的兵卒口中说出,不经意间传入屋檐下避雨的吟游诗人耳中;诗人把听来的故事编作诗歌,在每一条大街小巷弹唱;酒馆老板收下可观的小费,把小道消息散播出去;走街串巷的小贩在卖货之余,也会透一丝口风给那些好奇的买家……
越来越多的琉人推测,罗睺琉主那句话,说的是他非但不会收回成命,甚至在策划第二次和亲。
当书珊迦帝姬远嫁隆朝也变为事实,琉主一言逼死发妻的罪行,似乎得到了某种验证。
然而人们不曾正视琉主德行有亏,只会翻来覆去地喟叹: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罗睺的一生都在明处,光辉伟大的形象深深植入臣民灵魂,正像满月长悬于夜空。
他站在那里,不需要言语你就已经相信他了。
——他是国主,也是父亲;虽是父亲,更是国主。
至于阿诗蒂,这个埋藏在深宫的黯淡的影子,从没在任何人脑子里生动起来。连她的生身父母都选择包庇她的夫婿,沉默处理她的身后事。
适逢隔几天就传出些戎人拥众劫掠郡境的消息,琉人惶惶无宁日,愈发渴望太平。
送一个女人过去,不费一兵一卒即抵消一场潜在的战争,岂不是一本万利?倘使帝姬的心灵如出身一般高贵,她们应当认可这种程度的牺牲。
再者,她们嫁过去,也是常伴君王侧,享天下之供养,哪来什么血泪!
琉后拼死阻止琉主,说明她自私自利,不恤民力,活该做了天下大势的祭品!
……
*
罗黛从前线赶回哈萨图城,参加洁妲的送亲礼。
罗睺琉主连续三天三夜举办盛大的舞会欢送乌珥帝姬出嫁,半个哈萨图的贵族云集宴会厅,山宫门口的马车停得水泄不通。
史忠可汗派出长子黑木亲至神都,以示对这份联姻的重视,孰料黑木仗着琉国主动请婚求好,竟轻蔑视之。
“主君与我父汗结成翁婿,戎与琉就有了血缘。”黑木大剌剌地抢在罗睺前面发言,“不如由我,击鼓助兴?”
“黑木王子一番美意,自然是好。”罗睺意态从容地请黑木登台演绎。
黑木站起身,先是遥遥地向女宾席上的洁妲一鞠躬,接着在手下的簇拥下走到厅中,取出一面萨满鼓。
他手持鞭式鼓槌边击边舞,其余戎人拍手唱和。
他比在场的人都高壮一倍,生得三角眼、胡羊鼻,大胡子从鬓角密密生长到锁骨,其间穿插着彩色丝带——虬髯在戎国被看作男子汉气概的源泉,再涂抹香油,装饰彩带,即可达到美男子的标准。
舞到兴头上,他霍然把鼓一扔,快速脱光衣服,赤身裸体绕场而行!最后,更是定格在了乌珥帝姬身前!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然却敢怒不敢言。
黑木肆无忌惮地打量这位准新娘:她娇小的身形被他投下的阴影完全淹没,玫瑰胭脂褪了色,使她本就苍白的脸蛋增添一抹可怜,泪水化作露珠,仿佛一朵至纯至洁的素馨花……
洁妲吓得大哭,直往邻座的罗黛身后躲。
罗黛一手护住妹妹,一手扯下桌布掷到黑木身上,怒斥道:“请王子自重!”
“两位殿下莫要惊慌,”随意把桌布搭在腰上,黑木不怀好意逼近帝姬们,“我父汗已然七十高龄,或许不远的将来,我眼前的新任继母就会成为我的人,又何必如此生分呢?”
他居高临下注目洁妲的方式,俨然当她的痛苦是一份战利品。
罗黛出离愤怒,恨不得立时拔剑削了这狗东西!
但她的手尚未握到剑柄,就被罗睺制止了:“小女突感不适,恐不宜继续奉陪。”
罗睺温言道,举杯拦在女儿和黑木中间,“容我这个做父亲的代劳,敬王子一杯酒。一愿风调雨顺,二愿五谷丰登,三愿可汗万寿,四愿国土清平……”
黑木盯了罗睺一会儿,咧开嘴哈哈大笑,重新穿好衣裤,口发狂言:“和亲有什么值得哭的?女子的归宿就是嫁人,生孩子享清福,可比男子上战场出生入死要舒服多啦!”
黑木招招手,那些戎人跟随他退了下去,各自捧酒喝了起来,琉人强颜欢笑作陪。
此情此景,教罗黛深刻地认识到,人手中的有形之剑,斩不断无形之势——琉国有求于人一日,就得受制于人一日。
“我不想嫁,不想嫁!为何陛下非逼我出嫁不可?”洁妲蜷缩在高背椅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了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他连母后都可以舍弃!
“我宁愿生为男儿,去战场赴死倒好了!”
“好妹妹,坚强些!”罗黛含泪鼓舞道,“你即将生活的地方也是战场,只是面对的敌人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