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遣谈不上。”
步九思垂眸泡了一壶茶,下意识将第一杯洒落在地。
这是今年的新茬,她或许喜欢。
他依旧淡然微笑着,无人能看透他现在真实的想法:“只是步某与二位有共同的敌人,关键时刻还望不吝借力。”
辞别二人后,步九思出门与另一人相约共饮。
说是共饮,但二人面前只摆满了空壶,酒水竟是一点未动。
步九思淡然处之:“步某前些日子说过的话,大郎君现在可想好了?”
司所善摘下兜帽,他紧盯着面前之人:“步舍人要知道,我终究是姓司的,你就不怕我向侯府告发你的所作所为?”
步九思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他闻言,甚至都没抬眼:“大郎君不会的。”
司所善拧着眉思索了好一阵,步九思就坐在他面前从容喝茶。
他最终还是决定相信这位步舍人:“……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步九思放下茶盏,他神色淡然,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这样选择。
“司郎君,合作愉快。”
他把一份文书推过去:“平宁书院已经同意接收司郎君,明年的春闱,步某静待佳音。”
司所善长舒一口气:“步舍人果真会拿捏人。”
“步舍人可有想过,若是我没有点头答应,这些人情岂不是平白卖了出去?”
步九思莞尔,他起身推开窗棂,示意对方上前。
司所善半信半疑地向下看去,他的双眼瞬间瞪大。
下方的赤乌大街上,一名夫人头戴帷帽,旁边侍从正领着一个十一岁的少年。
那是宁顺侯府的莫夫人,以及长孙司有桐。
司所善只觉自己双手发冷:“你竟然……”
“如果司大郎君不答应步某,那么事情也很简单。”
步九思垂眸:“莫夫人和司小郎君身为世子的妻儿,假设二人身边无人提醒,自当是逃不过这一劫。”
司所善双手紧紧抓着窗台,他的确未曾想到,对方竟然连他对莫为莺的那些不寻常之处都算到了。
“司大郎君应该很明白,我的敌人不仅是宁顺侯世子,还有整座侯府。”
他浅笑着:“至于谁能提前离开,谁只能和侯府陪葬,想必司大郎君比步某更清楚。”
这一套恩威并施下来,司所善彻底和他站在了一处。
步九思有了在侯府中的钉子,他的一切谋划都在稳步推进。
但在他的计划之外,司所照有时也会直接撞上来。
对方总是看他不顺眼,只要一碰面,司所照就常常出言讽刺他的出身。
“诶呦?看看谁来了,这不是我们身份高贵又孝顺的步舍人吗!”
司所照最看不起这种泥腿子,他趾高气昂:“步舍人怎么不高升进中书省啊?是不喜欢吗?”
步九思面对杀害心上人的罪魁祸首,他面上云淡风轻,袖中双拳却已然紧握。
他垂眸俯视:“滚开。”
司所照依旧不饶人:“你不过比我高半级,竟敢这样对本世子说话?!”
步九思定定看着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神色渐渐冷了下去。
其他同僚看见这里的情况,都不动声色远离二人,生怕被牵扯进他们的恩怨中。
司所照得意洋洋:“步舍人,我昨儿去给祝月盈上坟,你猜我泼了多少腌渍之物给她?”
步九思一下子被点燃了怒火,他骤然出手,摁着他的头就往桌角磕去!
司所照仍然嘴硬:“哈,我就猜到,你肯定对那个蠢货有什么想法……”
步九思拽着他的发冠,发力摁着他的头一下一下磕在地上,朝向恰好是祝月盈的坟茔所在之处。
司所照身子虚浮,当然打不过比他高半个头的步九思,鲜血很快从额上淌下,顺着他肿胀的面庞染红了衣襟。
步九思双眼猩红,他的手仍死死抓着对方,眼看着司所照快要出气多进气少了还未罢休。
司所照这才感觉到害怕:“步九思!你这泥腿子,给我住手!你真的敢把我打死不成?!”
步九思听不见任何声音,他钳制住司所照自救的双手,直直看着他。
他的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眶发红。
然而,这样如同死人一般的注视,反倒让司所照更加害怕。
“你、你住手,我可是世子,你不能……”
步九思仍然盯着司所照,他的双眼没有焦距,唇角却渐渐勾起一个笑。
最后还是祝时安劝下了他:“步舍人!步舍人,小妹还好好的,这个东西只会放大话罢了。”
步九思恍惚间恢复了清明,这才堪堪松手。
“她……还好?”
祝时安恨恨瞪了一眼瘫在地上的司所照,而后点头:“我一直派人在她身边守着,你放心吧,没有人能这般侮辱她。”
步九思突然卸了力气,祝时安眼疾手快把他搀扶住。
他阖眼:“万幸,她还好好的。”
经此一遭后,步九思降职罚银,升官的路便是彻底断掉了,而司所照对此怀恨在心,以后只要是有步九思参与的事,他必定尝试搅浑一切。
在司所善的沟通下,步九思和莫为莺也见了一面。
十九岁的莫为莺已经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现在她的脸上是浓浓的疲惫。
“步舍人,”她开口,“不知阁下寻臣妇来,是有何事?”
步九思微笑:“莫夫人不必拘礼,我们以诚相待便是。”
他直接挑明了自己想要对方丈夫的命,莫为莺听罢先是一惊,而后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
“看来我们都有共同的敌人,”她掀开帷帽,“不知步舍人想让臣妇做些什么?”
步九思没有立马说出自己的来意,他垂眸不语,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
他的语气放轻:“不知……莫夫人为何也想脱离侯府呢?”
莫为莺苦笑:“所善已经和我说过了,祝夫人对你有恩。”
“先前我听信世子的话,曾经对祝夫人有过偏见。”
她眸中尽是疲惫:“可真当我嫁进来了,才发觉侯府众人全是烂泥糊不上墙的废物。”
丈夫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婆母只会站在世子那边,他们看在自己娘家的份上,不敢像磋磨祝月盈一样磋磨她,却也天天让她回娘家给世子求各种优待。
莫为莺早就不愿待在侯府里了。
步九思难得和人谈话时走神,直到莫为莺唤了几次才缓过神来。
原来,他默默想着,原来她在侯府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步九思卖了莫为莺一个人情,莫家也不愿意把千娇万宠的女儿折在侯府的泥潭里,自然对他感恩戴德。
元宁十五年在暗流汹涌之中匆匆过去,转眼就到了元宁十六年。
这一年夏,宁顺侯世子被曝出杀妻杀妾的罪状,加之以结党营私,科举舞弊,与同僚合伙贪墨之类的罪名,很快就把整座侯府送上了刑场。
除去继室莫夫人和年岁尚幼的司有桐,司家二房所有人都参与了祝月盈的死亡。
甚至在祝月盈死后,司所照又和阮正柔合谋害死了桃香。
步九思主动向陛下请命,担下了抄家与监斩的任务。
他坐在高处,司所照被狱卒压着拖上刑场,只能费力抬头远远望他一眼。
步九思俯视着他,面上无悲亦无喜。
司所照向他说了什么,步九思辨认出,他应想说“反正你也得不到她”。
他轻笑,一直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直至看到对方被斩刑吓破了胆,而后人头落地。
从刑场下来后,步九思去了一趟祝月盈的坟茔。
他带了春风楼的羊肉汤:“听祝郎君说,你平日最爱这一口,我便做主带来了,望祝娘子不要气恼于我的自作主张。”
步九思整理好坟茔附近的杂草:“今年是元宁十六年。宁顺侯府被抄家夺爵,害过你的人都已死去,皆是由我亲眼见证。”
“可惜祝娘子生前时,我并未与你正式认识彼此。我名唤步九思,出身平宁附郭,家父家母是……”
步九思介绍完自己,这才无奈笑道:“说来也怪,我……于你,却迟迟不敢与你相识。罢了。”
他没有把那两个字宣之于口。
元宁十六年,步九思痛失所爱的第二年,他早已没有了道出“心悦”的资格。
他将那枚金坠留在墓碑下,和她默默待了一会儿,起身离开。
步九思回府后便大病一场。
他这段时日熬着身子忙完侯府的案卷,此时骤然失了方向,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一松,整个人就开始发起高烧来。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祝月盈。
对方头上戴着帷帽,身着蓝色齐胸襦裙,看起来俏皮极了,也健康极了。
步九思想要上前,他梦中的祝月盈并不躲避,只笑着抬眸看向他。
他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唇启又闭,什么话也没有说。
步九思在害怕,怕只要和她对话,自己就会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梦境。
祝月盈的面容掩藏在帷帽之下,他此时才发觉,自己已经回忆不出她具体的面容了。
不过也好,多看一眼便是求之不得的天赐。
梦中的祝月盈轻扶帷帽,她正挑开纱帘微微笑着,一如二人元宁十年的初见。
若有来生,如果真的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步九思紧闭的眼眸中淌下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