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仅凭祝月盈一人,今日之事绝不会这么快了结,她也已经做好了唇枪舌剑一番的准备。
但步九思作为和陛下有关系的人,同样是板上钉钉的宠臣,这些勋贵不得不先收手观望。
祝月盈看着步九思手腕上还有徐郎君掐出来的红痕,颇为心疼:“尽管如此,步郎君还是又受了伤。”
她和邸店掌柜告辞,拉着人往自己名下的那间药铺行去。
步九思任凭她摆弄自己,他身边肯定有越定还赐下的侍卫,但这些人平素不露面,只在暗处跟从。
故而明面上,就是两人在东市间穿行,很快进了药铺。
药铺掌柜不仅认得先前来帮工的步郎君,也认得自家大娘子,他匆匆上前来:“大娘子,这……”
“劳烦掌柜寻一间空的诊室,”祝月盈颔首,“再寻瓶伤药来。我与步郎君在此处待一会儿就走。”
掌柜赶紧支使伙计们按照大娘子的吩咐而行,可他在目光触及那两道上楼的身影时,又不合时宜地想起许久之前那相似的一幕。
彼时是祝大郎君带着步郎君匆匆行进,也是要了一间空着的诊室,二人在上面不知聊了什么,许久才各自离开。
没想到几天不见,步郎君竟然搭上了祝家的另一位小主子。这人还真不简单,掌柜忙里偷闲地想。
祝月盈二话不说拉着步九思上了楼,她关好门,这才轻轻拉起对方的衣袖:“那纨绔手劲可真够大的,瞧步郎君这手腕,上面的印子还没消呢。”
步九思缓缓道:“可若我不替你出头,祝娘子一时半会也辩不过他们。”
上药这事祝月盈算是一生二熟,她指腹在对方手腕上涂抹,神情专注。
步九思却敏锐地察觉到,祝月盈好像在生气。
他放软语气:“邸店人来人往,那些郎君只是下手没个轻重,不妨事。”
祝月盈上完药,她叹了口气。
“春闱将至,万一伤到右手,步郎君可有想过后果?”
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步郎君理应先保证自身的安全。先前在侯府就是这样,现在在外面还是这样。”
祝月盈又拉着步九思的手,把残存的药膏涂抹均匀:“步郎君和那些人置气作甚?左右被说两句罢了,我既然与侯府和离,就能预料到他们的嘴脸。我早有准备。”
她许是觉得这话埋怨之意太浓,转而揶揄道:“春闱将至,步郎君身为平宁当之无愧的红人,可不得爱惜羽毛些。”
步九思随着她的话轻笑着。
他顺从任由祝月盈把他的手翻来覆去折腾,只温和道:“步某知错。”
祝月盈无奈一笑:“不是要怪罪步郎君的意思。方才如若不是步郎君,我也不会这么快脱身,多谢啦。”
她上完药,把剩下的药膏塞到对方手中:“和上次一样,没有了就来这儿拿,账都记我那里。”
祝月盈冲了眨了眨眼:“满打满算步郎君也算救了我两回,不愧是陛下看中的人,这般能路见不平为外人出头者,着实难寻。我和家里人也都很钦佩步郎君的风度。”
步九思浅浅笑着:“祝娘子谬赞。”
剩下的话他只敢在心中道。
步九思想,我怎么会把你当作外人呢。
早在上一世的最初,那名衣衫褴褛的穷困书生如断脊之犬般跪在司所照的胡刀下,是世子夫人冒着风险从世子手下救下了他。
彼时的祝月盈眉目间萦绕着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忧愁,她幕篱遮掩下的脸色不算好,身形瘦削,却温言宽慰着自己,道是为救母存己出卖所谓的文人风骨不是错,祝你科举顺利。
宁顺侯世子夫人不知与多少从世子手下逃脱之人说过勉励之语,她为保住世子的名声不得不这样做,但此事也是她心甘情愿。她愿从中得到一丝慰藉。
步九思出于感激与好奇,曾在只言片语中了解过这位祝夫人的消息。
愈发拼凑,他便愈发被其吸引,他会为那个前朝末乱时依然能散发出坚韧明媚光彩的娘子倾心。
再然后,元宁十五年的那份遗憾一直随他度过今世,又在她和离后的现在尽数消散。
他由衷为她逃离火坑而高兴。
步九思默默想着,他也绝不会如对待外人一般对待祝娘子。
祝月盈不知他此时心中的风浪,她只知道自己饿了:“步郎君可用了午膳?”
“已经用过了。”步九思回神颔首。
“那好吧,”祝月盈没放在心上,“我先走了,外面风大,步郎君等药干干再走吧。”
步九思微笑与她道别,二人分别离开了药铺,无人知晓他和祝月盈在其中说过话。
……除了一直在暗处监视着的护卫。
越定还很快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他摇了摇头:“步九思还真是好猜。”
元宁之主已经过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但这并不妨碍他为年轻臣子的感情而好奇。
越定还问询道:“你是说,祝娘子已经和步郎君分开了是吧。”
侍卫沉稳回话:“二人皆已回府。”
“那好,”越定还起身,“朕也是时候为被勋贵欺负的臣下张目了。”
内侍宫人替他理顺好身上的明黄上领,越定还气定神闲:“请户部、工部、吏部尚书来见朕。”
午后。
祝家今儿人全,四人围着桌案好生吃了一顿饭。
祝持德饭后感慨着:“还是人全了好。汤都鲜了三分。”
祝月盈也心念微动:“许久不曾这般高兴过了。”
程临微旁敲侧击:“怎的?宁顺侯府也非寻常人家,总不至于连个做饭的厨子都没好的吧?”
“不是这回事,”祝月盈阖眸叹气,“在自己院子里还好说,但凡要和侯府那些人一起用膳,总会有各种各样的规矩。”
吃饭不能说话倒也罢了,还总有些夹菜的先后顺序,甚至连一筷子能夹多少菜、夹盘子哪里的菜都有严格要求,吃顿饭还得天天看旁人眼色,着实累得很。
就好像从五品的侯府全是靠这些规矩撑起来似的。
祝月盈转念一想,别说,这话还真有点道理,侯府就喜欢搞这些外表工夫,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可是从前朝便延续下来的“大”勋贵呢。
祝时安点评:“迂腐。”
祝持德附和:“同意。”
一家人在饭桌上闲聊了一阵,便又各自回了屋。
今儿是平宁冬天少有的烈阳天,祝月盈在自己院子中央搬了把躺椅,她让小满谷雨轮流小憩着,自己则是眯着眼躺在日光沐浴下,身上盖着的鸭毛外袍被烘暖,自己不知不觉也有了倦意。
这是一个悠闲的午后,静得只有偶尔的枯叶碎响。
天子赏赐便是在这个时候到的祝府。
商贾人家从未有过如此殊荣,祝家人匆匆起身收拾好自己,诚惶诚恐在前厅站定,他们看着面前含笑的内侍,心中忐忑。
这可是宫中的内侍,陛下的身边人,身上也带着品阶,是祝家人一辈子或许只能有幸见个两三面的人。
然而现在,这名内侍正询问着祝家大娘子在何处,话中透露几分亲近。
祝月盈与家人一并跪在地上,听着内侍宣读陛下的旨意。
沥水县水灾被平定,步九思应居首功,同时,在后面默默提供钱财货物人力的祝家也赢得了陛下的一瞥。
在祝月盈的那一百万两之外,她自己又添补了不少物资,祝持德也从自己名下划拨了许多过去。
这次越定还连着上回祝家和户部合作时的赏赐一起下发,场面颇为壮观,惹得坊中不少人悄悄围看。
内侍身后的宫人把一幅字递给祝月盈:“此乃陛下亲笔,今日赠予祝娘子,以示褒勉之意。”
祝月盈小心展开,看着上面的“重义轻利”四个字,运笔坦荡大气,彰显天子之风。
她原样收好:“民女祝月盈,叩谢陛下。”
等到一家人恭恭敬敬把这一行送走后,祝月盈才敢松口气。
她手中拿着越定还亲笔,颇有些坐立不安:“这……阿耶找人专门裱起来?”
祝持德当了一辈子商人,什么难听的话他都听过,但被陛下如此礼遇,这还是头一回。
他犹豫着应下:“先在库房收好,明儿一早,我立马去请平宁最好的装裱师傅,将其挂在正厅,不,得供起来。”
祝月盈松了口气,被砸懵的思绪重新恢复运转:“陛下还说,听闻我刚和离,恩准我能参加明年新科进士的宫宴。”
她品出几分不对:“如若只是沥水县的那一百万两,陛下绝不会对我本人如此在意。”
一百万两对于寻常人家是一笔不敢奢想的巨款,但对于越定还而言,整个天下都在他手中,他绝不会把小小一百万两放在心上,光是国库半天的收支就能抵过这个数。
祝月盈忽然想到,她抬眸正色询问道:“先前阿耶和户部的生意一直没有后文,可是耶娘做了什么?”
程临微安慰道:“阿盈别担心,只是你阿耶想用当初的那份赏赐换得给你的殊荣罢了。”
祝月盈眼眶红了红。
祝时安拍了拍她的肩膀:“嗐,这有什么?反正你阿兄我明年肯定高中,陛下的这份殊荣就用来给你张目呗。”
祝持德提醒道:“既然陛下点名要赏给你,阿盈可听见方才那内侍的话了?还不赶紧收拾收拾进宫谢恩!”
祝月盈点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