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 国民政府审计署
高跟鞋踩过赭色的木地板,一声一声地落在挂钟嘀嗒的秒针节奏上,陈媛推开了审计处的办公室门,将一叠牛皮纸袋的文件放在面前的桌上。
张允琛放下手中的工作,摘了眼镜,揉着眉宇下方的睛明穴:“事情不是都办结束了,你又来做什么?”
陈媛笑了一声:“结束?未见得吧?”
张允琛抬眼看她。
“怎么,如今你上任了审计处处长,倒是摆起架子,不欢迎我了。”
“这里是工作的地方,不是任你胡闹的地方,有什么话等下班回去再说。”
“也对,你和我永远是没有话可说,你和别的女人就有的是话说。”
“陈媛!”
“你自己看看吧。”
张允琛打开了文件袋,从里头抽出几张纸,短短几秒扫过后,一把扔在了桌上:“这是谁写的汇报,一派胡言。”
“军统党政情报科第一任务组,怎么,你要质疑军统的能力吗?”
张允琛坐正道:“是吗?我怎么记得党务调查处一直是归属于中统局?什么时候你们军统的人还参与党内调查了?”
“区区一个外派情报员,无需动用中统,军统自个儿的事儿自个儿就能办了。”陈媛继续道,“我一直没有问你,当日你明明出访的是瑞士,怎么好端端的去了德国汉堡?诺伯特.冯.希普林又为什么要追杀你?”
“这件事情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德国反华,实行种族主义,有什么可奇怪的?”
陈媛不信地讥笑一声:“是吗?她给谁生的孩子?”
张允琛楞了一下,随后道:“孩子?哪儿来的孩子?”
“还在遮掩,她自己可都向局里坦白了,在法国的时候,她有一个孩子。”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军统明令第一条可就是禁止谈婚生子,除非出于组织允许。你这么偏袒她,我倒要好好问问,那个孩子是谁的了。”
“随你去问,总之没有的事情你就是说破天来也是以莫须有!”张允琛没有耐心再和她交谈,挪了文件就要搬出办公室。
在擦身之际,陈媛提醒道:“张允琛,你今天要是走出这个办公室,后天的参政会你就可以不用去了!”
张允琛确实停下了,他只是很随意地瞟了她一眼。
威胁?
他冷笑而过,走出了办公室大门。
晚间,重庆的渝中街区上,西式的红砖洋房一拉天的齐整坐落,英国人开的酒吧招牌就位于此处马路的左侧,一眼望去,霓虹灯绿分外醒目。
走进里头,爵士乐震耳欲聋,美国大兵们在摇滚中酗酒挥霍,空军的制服被丢的到处都是,怀里搂抱的姑娘跟着一起疯狂。
张允琛手中的筹码币已然剩下最后一枚,酒吧老板詹姆斯在赌桌上拨回了属于自己的酬劳,然后停下了一切,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凯文。”
“我还有一张牌。”
“不需要了,今天就当我请客。”说着,詹姆斯开出一瓶朗姆酒倒满两只杯子,然后递给张允琛其中一只,“你心情不好,有心事。”
“你一个外国人,还能看出中国人的心事。”
“我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人通常也善于体察客户的情绪。”
就在这时,美国人的酒意闹得更厉害了,其中有好几名不情愿的中国舞女被几个士兵强制拖入了房间。
张允琛喝了一口酒,又吐了一缕烟,眯起眼望着那一派哭闹踢打,他略淡惆怅地道:“就算德国人失败了,可是又能改变什么呢?这样的年代,每个人都是牺牲品。”
詹姆斯用他独到的见解说:“对于孱弱的国家来说是这样,但是要明白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坐在餐桌上进行谈判,至于他们是怎么坐上去的,谁会在乎呢?我认为中国有这么悠久的历史,应该明白这点。”
张允琛低下头,擦了擦火,不做回答。
他走出酒吧的时候,正好碰上了从军统局内出来的邱月明。
“这么晚了,他们才把你放——”
“没事了。”她说。
她交代了在法国的一切,包括那场空袭,惟独隐瞒了艾茜还活着的事实。她知道戴笠那关没有人可以轻易过去,这样做也许会有危险。
不过张允琛,她没有想过他居然会帮着她一起瞒住陈媛。
“我要感谢你,从上海到重庆帮了我这么多,我听说,后天的参政会,党内有意选举参议员,你如今得罪陈媛,是否会——”邱月明的意思不言而喻。
但想起陈媛,张允琛就有些心烦之意:“这是我的私人事情,不用你管。”
“抱歉。”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让她误会了,于是温软下语气道:“你还没吃晚饭吧,走,我带你去吃饭。”
邱月明抽出手:“不用了,我约了人,黄远清。”
“是他。”
邱月明难得露出高兴地笑:“是呀,他听说我回了重庆,一大早就来寻我去他家吃饭,说文韵也等着呢,就是没想到搞到这么晚,怪对不住他们的。”
话到此处,张允琛也没有了挽留的必要,只得道:“好吧,那我送你去,路上黑,你别再推拒了。”
到了黄家大门,张允琛没有和她一道进去,毕竟过去因着季文韵的关系,他和黄远清平日见面就有些尴尬了,如今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邱月明也没有勉强,只是在他回去的时候,还是好心劝他与陈媛和好,到底夫妻一场的份上。
张允琛望着她的目光深邃不发一言,然后默然地驱车离去。
屋内热气氤氲,桌子上架着一口大火锅,里头的汤汁咕噜噜的沸腾,大家围坐一桌,季文韵拉着邱月明的手和她话起家常,而黄远清则做起家庭主夫,洗菜切菜,忙里忙外,不亦乐乎。
“史迪威年底就准备回国了,这次美国人那边和老头子闹得很不开心,不过他们也是的,老头子是什么人,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还不清楚,他连自己人(G党)都容不得,何况是这样的事情呢。”黄远清切着萝卜丝说道。
“唉,就是可怜了周小姐,这次没少挨党内的批评。”季文韵也同情地说道。
邱月明原本想向他们打听些有关飞行队和邱如芝的事情,却不想得知了这样的变动。
之前位于党内最具发言权的美国顾问史迪威将军被蒋J石强制解聘回国了,只留下了一个不上不下的陈纳德。而周时也没有成功接近到史迪威,反倒是被美国人给将了一军,联系上了延安。
“不过,陈纳德倒是个不挑的主儿,我可听说了中/央/社里新来了个记者成小姐,大家都称她是“美国通”,跳舞的时候五十多岁的老头子硬盯着人家十九二十岁的小姑娘看,也不知这美国人是什么习气,我都替他臊得慌。”黄远清将洗净的菜倒入锅中,心直口快地说道。
邱月明没有挑破,但心里能猜到几分,末了只是叹出一句:“成小姐是个好女子,值得敬佩。”
“在我心里,月明姐也值得敬佩。”季文韵眨了眨眼说。
“行了,别敬佩她敬佩你的了,这肉再不夹,可就白瞎了我半天的功夫。”
说着,黄远清将香气四溢的涮牛肉分别夹进了季文韵和邱月明的碗里,然而季文韵却突然面色一变,捂嘴泛起干呕。
“怎么了,文韵?我这菜可都洗干净了呀。”
邱小姐却想到什么,道:“这怕不是有身孕了?”
黄远清当即一愣。
“你要做父亲了,黄大哥。”
“傻子,还不明白吗!”季文韵狠狠一拍他,黄远清这才缓过来,不敢相信地问道:“文韵,你真有了!”
“你小点声。”季文韵娇嗔道,一时黄远清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你等着,我重新给你拿副碗筷!”
“不用,我不想吃那些。”
“那你想吃什么?”
“我,我想吃馄饨……”她小声的嗫嚅道。
“馄饨?我,我这就让人买去!”
看着黄远清高兴得不知所措的样子,邱月明也是真心为他们感到高兴。
“对了,月明姐是也有过孩子吗?”季文韵见她方才熟练的样子不由问道。
邱月明喜色褪去,略带惆怅的点了点头。
“不知多大了?是男是女呀?”
“如今该有3岁了。”
“三岁好呀!月明,不如我们结个亲家吧。”黄远清这时说道。
啊?
桌边的众人一愣。
季文韵当即就瞪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呢,月明姐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别把人家吓到了。”
黄远清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我都想好了,要是同性,咱就做兄弟或姐妹,要是异性,你我两家结个娃娃亲,亲上加亲,多好。”
“这,我家是个女孩,会不会……”
想起她和张允琛的那些过往,邱月明对指腹为婚有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会什么,女大三,抱金砖,多好呀。”
“这……”
“没什么这呀那的,你放心,要是我儿子将来和姓张的一个德行,我非打断他狗腿。就这么决定了!”黄远清自顾自的高兴说道,心里已然决定了,丝毫没有多想一些,比如考虑一下“未来儿媳妇”爸爸的想法。
“这,好……吧……”
邱小姐吃了人家的饭,总是不好意思拒绝的,不过她又狡猾地想以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呢。
齐了融融的一桌,只有黄远清是真的高兴。
与此同时,夜幕下的新华路,日本旧领事馆街道口,初冬的风吹过面摊招牌,女人的发丝在巾布包裹下有微微的飘动,她干练地捞起锅里的馄饨,打包满满一碗递到客人的手中。
家佣付了钱,高兴道:“这下可好了,我家少夫人呀,近来害喜,就想吃这口,多谢了,老板娘。”
松田收了锅碗,看了眼腕表,乔装后的武田一郎不早不迟地从巷子尽头而来。
“少佐,都打听清楚了。往西南方向的30公里处,确实有一座双沟山,沟壑下地理位置隐蔽,且有重兵把守,看来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的兵工厂。”
“华西总部那里怎么说?”
武田一郎有些犹豫,道:“华西区的宫池长官说,说希望少佐您立即退回上海,另外我们位于重庆的情报处也将短暂性撤出一部分。”
重庆向来是日本位于华西战区的重点监测对象,可如今日本在国际上不利的形势已然大大影响了国内的作战态度,即使是自己的老师土肥原贤二如今也不得不承担来自内阁的诸多压力。
松田理惠子本就没有对此抱有诸多希望,武田一郎的话也不过让她叹了口气,道:“罢了,还是继续我们原有的计划。”
武田一郎有些惊讶:“少佐,你难道还要?”
“怎么,你后悔了?”松田凉薄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情感。
武田一郎百般踟蹰,最终还是一点头:“卑职誓死追随少佐!”
民国三十三年十二月,中国远征军队于滇缅获得大捷,日军败北而退,蒋夫人在重庆官邸举办圣诞晚宴庆祝,当晚,美国顾问们出尽了风头。
邱小姐是作为戴笠的舞伴出现在宴会上的,她见到了杨总参谋长,方芸终究是如愿做了新的杨太太。她还见到了周时,彼时她正勾着一个美国顾问的手臂,但看神情,那并不是她的目标。
舞会的间隙,她提起一杯酒找到了周时。
“你不必担心我,我好得很。”周时点起一根烟,又道,“倒是你,如今是戴局眼前的红人了,有些机会可不要白生生的错过了。”
从德国纷乱的政治里全身而退,还在上海暗杀了汪精卫,如今军统内部谁不在私底下传扬。
然而邱月明扯出一丝苦笑,这红人不红人的,她比谁都清楚。
戴笠的怀疑,她不会猜不到。她就好比是那把中正剑,不用的时候束之高阁,观摩赏玩,要用的时候,便做好出鞘的准备。
况且陈媛在外是怎么评价她的,一个把德国人搞得鸡飞狗跳的女人。
如果这都能算作是一种赞赏的话,那么她做一把华丽的中正剑也无不可。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史迪威泡汤了。周时这把美人剑的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呢?
周时没有明说,却神秘地笑了笑:“这么好奇?如果将来你能请我喝一杯慕尼黑的黑啤,兴许我会告诉你。”
“你会去德国?”邱月明警惕。
可是如今的情势下,中国和德国还会有什么交集呢?
周时卖了个关子:“我们可能还会有合作的机会呢。”
邱月明楞了一下,没等她细问,周时的舞伴一名年轻的美国军人找她回到了舞会中。
后来的宴会是一些外交老惯例,夫人在钢琴前弹奏了《Jingle Bells》的赞歌,和顾问们一起做了祷告仪式,她和戴笠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基督徒,睁只眼闭只眼的就算蒙混过去了。
倒是张允琛,那个时候,陈媛站在他的身侧,他们表现出的郎情妾意令所有人都感到了惊诧与赞叹。
宴会开到深夜12点,期间戴笠出去了片刻,等到回来的时候,面有微微的凝肃,她就站在身边,这些年的察言观色让她瞟过一眼,就有预感发生了什么。
果然,没多久,黄远清被暗下委以了新的任命。
临行前,戴笠破天荒地让她也跟着去。
“换一身衣服。”沉沉的夜色里,戴局说完这一句,又平静地回到了热闹的宴会中,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为难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该换一身什么衣服才能合适的跟着黄远清出发,毕竟她从没正儿八经的在军队里待过。
“把它换上。”这时,张允琛从身后走出,递给她一只手提袋,她扫了一眼里头,军装?还是崭新的。
“我下次还你。”
“不用了。”他说,“军统也是军,你还没理解你们戴老板的意思吗?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干情报,是时候为将来谋一条退路了。”
“你这么做,陈媛知道吗?”
张允琛笑了:“陈媛永远不会知道我和她叔叔都说了什么,换而言之,军统局长你以为他是靠什么当上的。”
邱月明垂眸,片刻后,她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张处长。”
“不用谢,这是你这些年努力应得的。”
船形帽,橄榄绿军装,高跟皮靴,还有一把美式柯尔特手/枪。
她透过镜子里那个英气得不似自己的女人终于清醒的意识到了自己是一名国民党特工,是权力者手中的剑。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装扮,这会让她莫名想起松田理惠子,但她又告诉自己,她不会变成松田理惠子。
车喇叭在外头响起,黄远清开始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