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以后好生寻点生计,别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然而,邱月明的话落,大太太倒是冷哼一笑。
“伤天害理的事情又如何,积德行善的事情又如何,我这辈子替他们干了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还怕下地狱吗?”
大太太的身份是邱小姐的迷,也是上海滩的迷。
她像军统却又不是军统,她替戴笠培养过许多的粉红军团,却也肆意横发过国难财。
她可以受命于重庆,也可以谄媚于英美。
她视人命如草芥,奉行高低贵贱的准则,却也不屑于日本之末流。
她是一个复杂的女人,也是上海滩里的传奇。
而如今,这样的传奇就要陨落了。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问你打哪儿来,你说你来自很远的北平。那会儿我很高兴,因为我也是打北平来的。我说你们的校长是严老先生,你很惊讶,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因为昔年里,我的阿玛就曾与他相识,你想知道我的阿玛是谁吗?”
大太太起身,抚摸着挂椅的扶手,重新走回了沙发边。
她交起双腿,擦了一根火柴点燃四一牌香烟,在徐徐吐出的云雾间道出了自己的一生:“我的曾祖父是高宗皇帝的第十一子,然而传到我父亲那一辈,便只剩下一个落魄的王府了。”
她出生的那年正好是庚子国变,额娘未出月子,就带着襁褓里的她跟着孝钦显太后从北平颠沛流离到了西安,德宗皇帝软弱,外敌难御,阿玛空有抱负却无济世之才,那个时候清王朝的命运已然走到了穷途末路。
她的二八年华,王府摇摇欲坠,袁世凯只承诺了宣统帝的用度,其余人家都是得过且过,然阿玛又没有庆亲王那样的手段,日子于是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只得变卖家产度日,到她蹉跎双十,仍然待字闺中。
“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俊俏,说媒的人排到了西城门,站一宿连我府内的大门都踏不进去。我阿玛这个人呐,心气儿高,自己个儿碌碌无为了一辈子,临了却要给闺女寻个值当的人家。”
“可是,兵连祸结的年代哪有什么值当的人家。”说完她自己都笑了。
民国八年,中国于巴黎和会的外交失败,北平天津等地一夜间爆发了学生运动,北洋政府无计可施,开始频频镇压,一时间,遭逮捕与受伤者不计其数。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年轻人的模样。
他穿着靛蓝色的中山装,跑起来脚步轻快,是很明显的学生派头。
她很喜欢学生,过去听恭亲王府的堂姐提过,学生那都是一群正直的有志之士吧。
然而她的阿玛不是恭亲王,她也没有堂姐那样的幸运,女人上学,出国,用阿玛的话来说那是败坏风气的事情,阿玛从不许她出门。
很多年以后,她在沪上翻云覆雨,经营着数不胜数的娱乐会所时,她还时常会想起阿玛的那些教导,那会儿,她望着会所里的女学生,笑着,倒在云腾雾绕中。
他的帽子早不知落在了那里,脸上的青紫淤痕斑斑可见,他跑不动了,背靠着墙跌在了大槐树下喘气。
西角的院墙,她踩着一块假山石,垫着脚看外头,也看他。
他肤色没有那些八旗少爷的白皙,小麦色中带着一点属于阳光的淡淡暖,他的鼻子却很挺拔,是少见的那种高驼峰。他应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浓眉大眼,像读书人又有一种不属于读书人的英气利落。
她从墙头摘一簇春日里的槐花把玩,花瓣落在他的脖颈,酥酥痒痒的抬头。
他果真吓了一跳,顾不得脸上的伤痕就要跑。
“你跑哪儿去,我阿玛说被那些警察们见着了是要逮人的。何况——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她说。
年轻人停住了步伐,转过身,望着墙头的姑娘,她漂亮得让他挪不开眼,可又羞于狼狈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你们上学也读《论语》吗?”
“啊?”
子曰非礼勿视,可他一个受过新教育的人却怎么就是不敢看她了?
“你等着,我去给你拿药,别走。”
“你是……王府里的格格吗……”他的话音矮下,她却灵活的跳下了山石,消失在了墙头。
“我把他藏在府里,躲过了警察的追捕。那时,我铁了心的要跟着他,阿玛看不上他白袷蓝衫,又家境清寒,可他唯有一点却很让我阿玛刮目相看,那就是他的眼睛。”
古人云双瞳者,非凡才。阿玛说他将来必然会有所成就,然而他们这样的人家,到底是与旁人不同,在革命兴起的年代里,所谓的功成名就,于她来说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没人说得准。
民国十三年,冯玉祥违背了孙文的约定,将宣统帝驱逐出紫禁城,连带着宗室一干人等都交出了宅邸,阿玛不像旁人,早早存了生财的门道,这些年里,王府早已入不敷出,家仆四散,阿玛不肯走,夜半的时候吞了金,死在了王府门口那块敕造的金字匾额下,也扯下了他们家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然而,后来她到底没有听阿玛的话。
当时,孙文在广州创办了黄埔军校,他丢了书本,说男儿在世当存济世匡国之道,怎能郁郁笔墨之间,于是,她将府里带出的最后一点老积蓄都典当了换成钱,交给他去投报黄埔军校。
两年北伐,三年H军围剿,这些种种让他在党内的地位与日俱增。
那个时候,他站在觥筹交错间,灯火辉煌的落下,他成为了众人口中最有为的将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爱新觉罗成了一个不能提的姓氏,我跟着他从北平到广州,从广州到南京,跟着他改姓杨,他让我不出门,我就不出门,他让我闭嘴我就闭嘴,在他的同僚面前,我是一个羞于提及之人,他害怕别人知道了要戳他的脊梁骨,要骂他前朝余孽,封建糟粕,害怕他的青云志要被我所耽误。”大太太提起这些的时候,情绪激起,“可是,他怎么就不想一想,当初在北平,倒在那棵我家看门户都嫌磕碜的老槐树下,他是怎么一口一个喊我格格的。”
“所以,后来,你们分开了?”邱月明问。
“分开?”大太太笑了笑,“哪那么容易。”
她吸了口烟,继续说道:“我自然是不甘于此,蒋老头子喜欢他,离不开他,他早今时不同往日了,我就是说破天,又有谁能为我做主。行吧,他能玩女人,那我为什么不能玩男人。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也有过一个孩子,可是我没有让他生下来!”
邱月明听此吸了一口气,联想到自己有过三个孩子,可拼尽全力,只有艾茜活了下来。
“他以为我会给他生孩子,做梦!我不仅要给他戴绿帽子,我还要给他戴得人尽皆知!”
她缓缓吐出一口烟,凤眼在迷蒙中半眯。
“戴笠,不仅好色,还是个王八羔子!香的臭的,什么样的女人他都睡,也只有曼曼那个傻丫头,以为她的老师是个什么正人君子,别人和她睡了一觉,她就死了也不忘他。愚不可及!”
“所以我常告诫你们,男人是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东西。”
“可纵然你有千般种不公与委屈,你也不该去逼迫那些良家女子,你这种行为和戴笠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是没有区别,但是这个世道,你想要谈公平,首先你得爬上公平的桌子,没有做到之前,你就得乖乖地任人宰割。我在帮她们爬上这样的桌子,帮她们实现了阶层的跨越,我逼她们认清了这个吃人的社会,认清了这个时代对女人的悲哀与不公!”她大声呵斥道。
“国民党找我办事,我是要收票子的。一笔买卖一笔费用,没有情面可讲。我是发国难财,怎么了,这天底下谁不发国难财,他们蒋宋孔陈就是什么干净人物吗?他们让我做婊/子,我还要给他们立牌坊?笑话!”
大太太在瓷灰缸中摁灭了烟,叹了口气:“抗战要胜利了。我们这样的人是等不到了,他们拉的屎盆子最后总得有人来扣,我才不替他们扣呢。黄金券是个圈套,理查德那个狗娘养的崽子,把钱卷走了也好,我这一辈子什么没经历过,如今也算是够本了。”
她从沙发旁的矮脚柜中抽出抽屉,里头拿出一份牛皮纸袋,递给邱月明道:“帮我带回重庆去。告诉他:Darling,我在地下等着他!”
邱月明一怔,踌躇半天才接过。
离开百乐门的时候,大太太站在玫瑰色的丝绒窗帘边,四一牌香烟已经抽完,她转过身,笑着向她高举香槟酒杯,仿佛在向她庆贺。
后来,她回了重庆才知道,那份牛皮纸袋里装的是一份离婚协议,由蒋夫人出面同意了的。
但是大太太没有签字,她死都没有签。
方芸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跺着脚满是愤懑:“那个女人该死,她死了都要让我做小,她该死!”
忽见陌生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也许打败一个女人的从来不是清贫,而是一年又一年的痛苦与失落。
绮纨之岁,目成心许。长沟流月,一枕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