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月明回过头,她望向西格蒙德,与此同时,这位腼腆而肃穆的亲王脸上第一回浮现出了痛苦、含蓄却又笨拙无措的情绪,他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但又那样渴望得到倾诉。
内心的压抑与沉闷将他推向发疯的边缘,在那里他随时面临着沉溺的危险,他迫切需要有人来救起他,就像刚才那样,抓住她的手指,抓住这唯一一束的稻草花。
“邱,我想告诉你——”
他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想要冲出那片迷失的领域,然而一栋楼之距的图纸办公室却同时响起了警报。
听到警报声的士兵开始迅速集结,诺伯也从屋子里跑了出来,问道:“发生什么了?”
发出警报声的海因里希.鲁茨从图纸科出来,带着一些懊悔与严重的语气道:“我们丢失了一张防御地图,就在刚刚。”
“丢失?”诺伯难以置信,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该死,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很抱歉,长官,这是我的责任。是由于我去寻找螺丝剪——”
“等等,鲁茨少校,你说什么?你去寻找什么?”
在希普林的目光下,海因里希.鲁茨看了一眼邱小姐,最终吐出一口气,如实道:“我说在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苏德混血的女记者,她想报道一些事情,顺便修理一只照相机,我去向工兵部借螺丝剪回来后她就不见了,直到我发现昨天从墙上替换下的一张旧布防图不见了,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尽管鲁茨没有说出名字,但是诺伯的心里已经有了底。
邱月明的脸颊泛出刷白,却绝不是担心怀疑,而是她意识到达莉娅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这比她想的更加危险更加可怕。
“行了,希普林,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那个女记者。”西格蒙德说。
诺伯看了一眼手表,皱起眉不安道:“来不及了,西格。汉斯,通知所有人员集合,20分钟后向东南方的拖拉机厂行动。
”明白。长官。“格鲁特说。
在三两句的时间内,短暂的和平被打破。西格蒙德也默许了这样的决定,因为他同样清楚此刻除了打乱敌人的步骤发动突袭外,没有任何方式可以弥补图纸被盗的严重性,他拄着拐杖走入了指挥处,拨通了保卢斯总部的电话。
现在原地剩下了邱月明,还有海因里希.鲁茨。
意外的是这个年轻的少校却没有半点局促不安,他甚至还玩笑般的和她打了一个招呼。
当然,在始作俑者,他们两个的心里,没有谁是更加清白的。
鲁茨奉总部的命令来视察,拿到了一份足以讨好上头出自苏联女记者的德军正面报道,邱小姐也顺利完成了达莉娅的交代,与两人来说,任务圆满完成。
至于打仗?那是他们的事情。
“今晚的月色还不错,邱小姐。”
“是,是的,很不错。少校先生。”
他们相对一笑,各自回身离去。
德国人的进攻在夜晚突然发动,火光沿着城市的建筑一簇一簇炸起,保卢斯的助手耶格里特在接到西格蒙德的电话后,止不住埋怨他们的鲁莽,对于这种越过总指挥处就贸然发动进攻的行为给耶格里特带来了很差的印象。
当然前提是西格蒙德隐瞒了装甲一部丢失布防图的事情。
“奥尔加同志,坚持住!柳德尼科夫同志的部队距离我们仅7.3公里了,别后退!”在炮火喧天中,维克多.雷日科夫从死去的电报员手中夺过无线电,他附在听筒处的耳朵满是血迹,对着前线处的团长奥尔加嘶吼道。
而阵地的另一边,德军士兵的机关枪在不停的扫射,每前进一米,身后都积满成堆的弹壳,诺伯特.希普林前进的咆哮声同样夹杂在枪弹火炮中。
邱月明在人群的混乱中向着“街垒”的水井方向而去,那里是瓦妮娅婶婶家,一个情报联络地,也是达莉娅最有可能去的地方。
可是找到达莉娅以后,她该做什么呢?
让她交出布防图吗?这显然不现实,现在战争已经开始,她的脑子也是一团混乱。
果然,在瓦妮娅家的门口,她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瓦妮娅,屋子内是达丽娅和两名德国士兵的对持。
“邱!”达莉娅见到到来的邱月明喊道。
其中一个士兵走神瞄向身旁,达莉娅眼疾手快,开出一枪正中要害,士兵应声倒地。
另一个士兵赶紧朝达莉娅也开出一枪,弹头穿过达丽娅的肩膀,顿时手/枪落地,鲜血涌出。
“达莉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砰!”士兵身后射出一个血窟窿倒下。
邱小姐手中的勃朗宁散发出一丝火药味。
“砰!”又是一枪,勃朗宁落地。
邱月明的虎口处现出一道深深的子弹擦痕,而弹头准确无误的嵌入了身后的墙壁,像是一种刻意的射击,又像是一种无意的错开。
她抽气,捂住了疼痛的右手,回身,是西格蒙德。
容克们偏爱鲁格,就如间谍偏爱瓦/尔/特与勃朗宁。
其实没有任何意外,她知道是他,从她踏入瓦妮娅家门的时候,她就在背后察觉到了他的气息。
现在,他就站在她的面前,他们四目相对,鲁格的手/枪仍然紧紧握在西格的手中,在看不见的阴影处,遮盖了因痛苦而爆起的青筋。
他又恢复到了他们初次见面时的冷漠疏离与高傲,仿佛是从来不认识彼此,从来没有交集的彼此。
邱月明知道,此刻不需要多余的解释,如果西格蒙德决定在这里杀了她,那么她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她闭上了眼睛,直面结局。
手枪在指间握紧了又松,松开了又握,他不是犹豫的人,更不屑于做懦夫。
可到底是什么样一种东西在胸腔里作祟,撕扯得他隐隐的作痛,比任何一种战场的创伤都要疼痛,深深的扎入到骨髓中。
一旁的达莉娅见状,悄悄从地上拾起手/枪,然后在猝不及防之时从侧面开出一枪,西格蒙德一个躲闪,失了手中的拄杖倒在一旁,达丽娅趁此空隙,窜出门外,等到西格再想追去时,腿部的旧疾还是让他落了下来。
他为自己的不争气暗自咒骂了一声。
邱月明想去搀扶他,被他一把推开了。
就在刚刚,他收到了总部的回电,批准了他离开斯大林格勒的指示,而他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一路去寻找她,却见到了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切。
“希普林知道吗?”
“他……不知道。”她想隐瞒,可西格蒙德还是看出了。
“这个混蛋!”西格蒙德骂道,但转而又想到自己也是混蛋,不免自嘲的笑了。
“枪是他给你的?”一个中国女人绝对搞不到一把精密的比利时手/枪,何况是稀缺的女士枪。
“是在重庆,他给我防身的。”邱小姐很努力的想洗刷诺伯的嫌疑,但更加不令西格蒙德相信。
“防德国人吗?”
邱月明没有说话,垂下了眼睛,那只受伤的手还在发出隐隐的作痛。
而就在刚刚她正是用这样无力的双手,这把勃朗宁手/枪杀死了他们的士兵,在他不知晓的更多时候,她会不会杀死了更多人?
一个间谍,他居然对这样一个间/谍产生了感情,甚至还想过对她表以内心。
多么可笑呀!
多么愚蠢呀!
多么悲哀呀……
莱因菲尔家族的荣誉在他这里颜面尽失,他被这样一个中国女人玩弄了。
可是尽管如此,他为什么就是扣不下去扳机……
他还在期待什么?
保有什么幻想?
半晌过后,他开口道:“邱月明小姐,我必须郑重的告诉你,你的行为完全够得上德意志帝国的境外间/谍罪,但是我还没有证据。你最好,不,是应该,你应该配合帝国保安总局与国防阿勃维尔的双重调/查,如果你想洗脱自己的话。”
说到洗脱他又特意看了她一眼。
“所以,您要带我回德国吗?”她平静的看向他。
西格蒙德没有回答,也许这个答案太艰难。
当然,不仅仅是她会回到柏林,希普林也会,还有,他会把自己也交出去。
他同样不会原谅自己。
“德国外交部与中国南京建立过战时友谊,你可以申请向南京通话。”(南京:这里指汪伪政府)
“然后呢?”
然后?
最好的结局是她会被遣送回国,如果她能极力否认这件事情。
最坏的结局呢?
希姆莱的那帮人有哪些手段,他很清楚,海德里希的死并不能改变什么。
所以,在那段等待审判的日子里,他会和希普林承担下所有的过错,如果这就是保卫祖国利益的唯一方式,他愿意这样做,为自己产生的错误欲望而忏悔。
“回去吧。”西格蒙德淡漠的吐出单词。
他的手想去够地上的拄杖,邱小姐想帮助他,可还是停下了动作,他是那样的倔强,在膝盖的疼痛中弯下身,再从疼痛中笔直的挺起身,仿佛他的一生都是这样骄傲不容玷污。
可越是纯粹的东西偏偏就越容易沾染上污点,西格蒙德在走过几步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了她受伤的手,他很明白持续的疼痛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从军服的里侧口袋掏出了一块随身携带的干净手帕,来到了她的面前,递给她。
“谢谢。”邱月明有些诧异,以为他会恨极了自己。
“那个女孩她跑不了的,在这里没有人可以逃离斯大林格勒。”
他这样说着,再次转过身平静地走了。
炮火从中央大街一直延伸到“街垒”,被打光的空弹头像冰雹那样肆意流窜,德军与苏军的拉锯战就在这片围绕捷尔任斯基拖拉机厂的区域持续进退。
直到三日后,双方彼此已然缩减到了连一座起居室的空间都难舍难分。
邱小姐想去厨房泡一杯速溶咖啡,但对门的邻居“苏军”毫不客气的一枪子蹦过来,穿过瓷盘子,击碎了诺伯餐桌上的玻璃瓶,果汁溅洒了他一身。
“早上好,邱。”维克多站在机枪后向她打着招呼,身旁的狙击手附和着吹起口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