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他曾问过她,如果有一天他们拥有了法国,她最想要什么,是著名的 Chanel五号香水,还是Cartier的祖母绿胸针。
那时,她瞭望窗外温柔的夜色,仿佛陷入了沉默的光影里,缓缓告诉他,她想去看蒙脱盖伊街的朵朵玫瑰,如果战争结束。
可是,在巴黎的那些时光,他们将彼此蹉跎得只剩下疲惫。
帕特农神庙下,诺伯手持一台小巧的莱卡相机,身着纯白衬衣,两条格纹背带从后呈Y字扣向前,风吹拂过他亚麻金的头发,仿佛回到那年在上海时29岁的青姿奕奕。
而身旁的姑娘不知许了一个怎样的愿望,他购买的那支野玫瑰正别在她耳畔的发间,乌黑与深红交相辉映。
“在希腊神话中,玫瑰是爱神阿弗洛狄忒的情人阿多尼斯的鲜血所染,他为了展现自已有追求阿弗洛狄忒的勇气,孤身前往了森林,最后在和猛兽角斗时死去。”
邱月明睁开眼睛,看向他时微微一怔。
然后下一秒,“咔嚓”一声白光亮起,别着玫瑰的少女在神庙前的身影被永久保留……
夜晚,埃尔穆大街上灯火璀璨,通宵达旦,各种摊贩,车马涌现而出,各种各样的跳蚤集点也纷纷开张,小摊前挤满了来度假的外国人,商贩们则趁机向他们兜售当地的旅游特产,如稀奇古怪的摆设、光芒耀眼的珠宝和各种真假难辨的小玩意儿。
邱月明披散着刚洗过的长发,穿着一条地中海风格的蓝白裙子,踩着舒适的平底鞋,穿行在拥挤的石板街上,那徐徐的海风吹开她宽松的裙摆,像多多盛开的花朵,而沿途暖黄的路灯也将她的肌肤照映得如镀上光芒般柔和。
在这里,中东人、西亚人、欧洲人,各种各样的人种都有,她可以完全展现自己中国人的相貌,而不必用层层的丝巾包裹,担心受到排挤。
她停在一间旧货的古董摊前左看看右摸摸,对一切都充满了新奇。而诺伯则与摊主无聊地攀谈起希腊近来的政治矛盾,有时,他的目光也会记得瞥向远行的姑娘。
再沿着街道走向尽头,是蒙纳斯提拉奇广场,那里有表演踩着玻璃瓶的猫女,和占卜的吉普赛女郎。
女郎像笔下的艾斯梅拉达一般迷人,操着一口熟练的法语,在简易的木板桌上摊开一副塔罗牌,邀请邱月明随机抽取一张。
她不置可否,随便选取了一张,翻开后,发现是一张死神。
“告诉我,你的心里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我随便选的。这是什么意思?”
女郎冥想了一会儿,告诉她道:“如果是生活,则代表你将遇到一段坎坷的挫折需要去斩断,如果是感情,那么很遗憾,迷人的姑娘,你拥有漂亮的容颜,众多的追求者,却唯独没有幸运的婚姻。唉,这是一件多么令人伤心的事情呀。”
吉普赛女郎的话,让她的心头颤了一下,突然不知说些什么。
关键时刻,诺伯过来带走了她,并安慰她不用去相信这些人的鬼话,在德国,吉普赛人被看做是本世纪最大的骗子。
然而,没过多久,她的裙摆被一双小手给扯住了,她低下身,才发现是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
“美丽的姐姐,妈妈让我把这个送给你,她说,不管生活遇到怎样的挫折,主神都会赐福给苦难的人。”
那张塔罗牌被塞入她的掌心,而那个女孩跳动着旋转着白裙子回到蒙纳斯提拉奇广场,如一朵在黑夜中舞动的茉莉,消失于人海。
十年以后,她在荒芜的提篮桥屋檐下,躺在竹篾编织的藤椅上时,一个人看着南方绵绵不断的阴雨,仍然会回想起多年前的这个女孩,想起她在夜晚绽放的洁白生命,想起她母亲的那句箴言,如她一生的批语。
回到酒店,已经是夜晚十点,旅馆的侍应生把一张预留的纸条交给诺伯,说是一名刚走的客人给他的,他打开看了一眼,惊喜地说道:“亲爱的,你绝对想不到,是埃贝克,他居然来这了。”
邱月明不知道埃贝克是谁,但诺伯很快给她解答了:“他和我们一起在中国担任过蒋J石的军事顾问,不过你可能没见过他,他负责海军,当初马当防线的督造就是他的杰作。”
听到诺伯如此一说,邱月明也对这个未曾蒙面的军官产生了好奇,“那么他什么时候过来?”
“不,他不过来,我们得去找他,明天,在法利龙湾的一家酒店,那里距离爱琴海最近,如果我没猜错,罗宾可能也会在那里,他和乐蒂的蜜月之旅还没有结束,我们正好去找他们。”
诺伯从酒店的厨子那里借了一辆摩托,沿着曲折的海岸线,带她一路穿行过雅典的闹市,而碧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日光也出奇的明媚,折射在沿途商店的玻璃上晃出刺目的亮。
邱月明从后方伸出手,长发被吹得凌乱,缠绕手臂,她顺势拂过道路两旁那些葱郁的油橄榄,而茂密的枝叶间正开出一簇簇小小的白花,就稀稀落落地掉在了她的手臂与头发。
等到达地点时,她和诺伯的衣服上早已都是细碎的白花。
埃贝克从酒店出来迎接他们,当他看到这个中国女孩时,先是有些诧异,随后理所应当的点头道:“我明白了,我总算明白了。”
邱月明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直到很久以后诺伯才告诉她埃贝克也曾有过一个中国女友,她能为他唱出最优美而深情的歌曲,可后来他还是没法把她一同带回国。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希普林那样甘愿冒着风险去承担一切,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为了某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放弃大好的年华与前途。
雨果说:爱情——那是上帝的谎言。
“我听说你在纳尔维克获得了一枚金质的十字勋章,但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辗转来到希腊,而且你似乎还很着迷于给人做军事顾问。”罗宾玩笑道。
“别提了,在纳尔维克港的四个月,简直就是我的噩梦。英国佬的飞机白天黑夜没完没了的轰炸,直到我们的十艘驱逐舰被全部击沉,而另一面雷德尔(海军上将)的总指挥部内,却仍然要求我们对抗,空军总部的支援迟迟不到,那刻我近乎绝望了。”
德国与英国自4月开始于挪威海域激战,最终以德国被击沉数艘战舰惨胜收场,但德国军方的高层却对这场战役付出的代价很肯定,他们保留了瑞典的资源,从这点上来说,阿道夫.希特勒是满意的。
“所以,你又怎么来到了希腊,还成为了梅塔克萨斯政府(希腊独/裁政府)的海军顾问?”诺伯问。
此刻,海滨的沙滩上,他们三个正悠闲地享受着充沛的阳光浴,戴着蓝色的太阳镜,谈论着意大利在八月初的这场入侵战争。
“这个月初,布洛姆公司与克虏伯联合建造的俾斯麦战舰已经投入试用,我在参加完下水仪式后,收到海军参谋部古瑟少将的要求前往希腊,在这之前意大利与英国在斯卡帕湾的一战很是不利,所以这个时候,墨索里尼对希腊发起的进攻让我们很担忧。而且你们也看到了,在地中海域的那场炮火,梅塔克萨斯政府希望能迅速扭转当前对战意大利的失利。”埃贝克说。
意大利击沉了一艘希腊的巡洋舰,这不管是对希腊还是对德国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毕竟德国在连续占领荷比法后,迫切需要一个稳定的地中海区域,来慢慢瓦解英国的力量。
而此时此刻,即便意大利是德国的盟友,阿道夫.希特勒也未见得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如果墨索里尼能知难而退是最好,如果不能,一旦希腊倒向英国,那么OKW(国防军最好统帅部)将会采取必要的行动。”埃贝克言下之意很明白,“说实话,我还是很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毕竟希腊的风景真的很棒。”埃贝克说完伸了个懒腰。
而在距离沙滩不远处的更衣室内,乐蒂正努力将自己塞进一件橘黄色的泳衣里,新婚的她有着少妇红润的面庞和被安逸生活滋养得略显丰满的身体。
当她终于穿上那件紧绷绷的塑身泳衣时,她看了一眼坐在她面前的邱小姐,那单薄的身形让她带着点发酸的口吻道:“我姑妈说亚洲人都是浪费食物的小老鼠。”
邱月明忍俊不禁,道:“在我们国家也有胖子和瘦子,只是我的体格偏瘦弱,再说,乐蒂你并不胖。”
听到她这样说,乐蒂的心里才平衡了一些,随后,她又瞥到了邱月明指间的一枚戒指,惊讶地问道:“希普林送你的?”
邱月明点头。
乐蒂若有所思了片刻,郑重地问她:“你会和他一直在一起吗?”
这个问题,诺伯也曾问过,可邱月明很难回答。
“如果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和他一直在一起,那么你就应该离开他,这样不管对谁,都是最好的结果,而且,你应该知道我们国家的法律非常森严,优柔寡断地牵扯只会伤害更多的人。”
乐蒂的话让她陷入了一怔,她不知道为什么乐蒂会突然用如此严肃的口吻来和她说这些,这一点都不像那个当初会教她做圣诞小饼干的热心肠姑娘。
随后,乐蒂走了出去,罗宾在沙滩上朝她招手,他们一起高兴地向着涌动的海水跑去。
邱月明失去了戏水的兴趣,她走到一把大大的遮阳伞下坐着,侍应生给她递来了一杯冰镇的果汁,她狠狠地灌了一大口,仿佛这样能使她的脑子清醒一些。
诺伯看到她还穿着那身淡黄色的长裙,问她为什么没有换泳衣。
她看着他关怀的目光,一时有什么想说的最终还是作罢。
下午,回到酒店的时候,罗宾将乐蒂先拉入了房间,问她道:“你对邱说了什么,诺伯刚才还问我为什么她看上去那么沮丧。”
“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作为朋友,给她提出了一个正确的建议。”
“上帝,什么正确错误的建议。那是他们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乐蒂,你可别去掺和了。”
“哈,掺和!所以在你们的心里,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吗?他同时欺骗了两个女人,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吗?”
“嘘!”罗宾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可别说了。这是诺伯的事情,再说了,他一直喜欢的都是邱小姐,谈不上欺骗。”
“好吧,他喜欢邱,可是他为什么还要送给她戒指呢?这代表什么意思难道他不知道吗?如果是这样,玛格丽特怎么办?可怜的玛格丽特就应该孤孤单单地待在柏林像个傻瓜一样过一辈子吗?”
“好了,我知道你和玛格丽特的关系很好,但要我说,这是玛格丽特自己的选择,就算你把真相告诉她,她也未必会改变自己的决定。况且,这没有什么不好的,玛格丽特获得了她梦寐以求的军官太太的头衔,而诺伯也摆脱了军事委员会里一次又一次的政治审核顺利晋升,这简直皆大欢——啊!”
罗宾的话还没说完,乐蒂就砸过来一只枕头,愤怒道:“你们都是一样的男人,去死吧!”
黄昏的暮晚,夕阳悬挂在海平线上,云彩被烧得五光十色,那些霞辉铺设在鹅卵石的道路上,将前途的路变得斑斓又宁静。
诺伯一身米色马球服将他衬得很是清爽休闲,他牵着邱小姐的手,走在爬满绿藤又狭窄的甬巷内,期间,邱月明问他为什么没有见到罗宾和乐蒂。
“他们也许去了其他地方,新婚的夫妇嘛,总是需要单独又私密的空间。”他笑道。
其实,他只是单纯的不想让邱小姐再和乐蒂见面了,这会引发他不安的感觉。
后来在巷子的拐角,他们经过一家清冷的民营酒吧,老板坐在门口弹唱着民谣吉他,用当地的语言邀请他们进去喝一杯,邱小姐没有反对。
吧台处,一杯殷红色的鸡尾酒被调制而成,老板告诉她,这是当地特有的一种酒,它的名字叫阿弗洛狄忒,是爱情之神的意思,来到这里的女孩们都喜欢品尝它,期望能给自己带来感情的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