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里克斯意识到了什么,他点点头,而本该脱口而出的将军阁下,此刻也变为温情的一句:“我明白了,埃里希叔叔。”
然后曼施坦因又将目光挪向另一个,他曾寄之厚望可最终又不得不放弃的人,想了半天,曼施坦因终究是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似乎什么都不足以挽回了。
于是,他淡淡丢下一句话后,便走进了车内:“希普林少校,我将命令你前往南方军区,向伦德斯特将军报告,即日起白色计划正式开启!”
“明白,尊敬的曼施坦因将军。”
邱月明被九月第一天的爆炸声震醒。声音不大,像是从某个远处传来的,但异常清楚,可以肯定这不是错觉。
她穿起衣服,来到旅馆的楼下,此时的大厅内比她想象的人还要多,大家都在谈论爆炸的事情,没过一会儿,街上就张贴满了政府的布告。
邱月明跳过几句官方晦涩的词汇,扣出几个熟悉的字眼,然后连贯地推测出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德国开战了。
“这简直太不可理喻了,他们甚至没有告诉我们!”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这群家伙怎么可以这样。”
她走在街道上,耳边尽是波兰人对德国不宣而战的愤怒。
邱月明倒是淡然很多,在经历过九一八和七七事变后,对于这种突袭的手法她一点都不感到意外,更何况德国还是日本的盟友。所以要说不满,她只有一点对诺伯把她丢下的不满,至于其他的生死命运则不在她的担忧范围内,更勿论她自己的国家都还在遭受侵害,无人同情。
所以,她抱着这样一种近乎报复的心态又淡然的回到了旅馆,然后等待这场战争的结束,她心里暗忖不管哪一方输赢,应该都不会影响她最终回到格丁尼亚。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德国人的实力,高估了波兰人的能力,那仅仅是半个月后,曾经整洁无比的华沙城就已经变得一团混乱,所有的商店关了门,站台的警备员不知跑到了哪里去,电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柱子上的扬声器不再激昂地播报反抗德军的消息。
随之而来的是德国人撒下的漫天传单,伴随着那不断响起的爆炸声和炮火声,已经不用在早晨的时候去怀疑是远处哪里来的错觉,如今可以非常清晰地在华沙城内就能听到。
现在,邱月明跟随旅馆里的客人和老板一家一起躲进了防空洞内,周围挨挨挤挤的人群,把她挤到了角落中,而头顶的泥沙不断下落,地面也被震得晃动。
她双手抱膝,眨着眼看面前这幅景象,让她又恍如回到当初日本人占领上海时的情景,可再一回神,她又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再可怕的事情还会有日本人可怕吗?
终于,旅馆老板的妻子卡罗琳娜太太对这个从头到尾一直很淡定的女孩产生了疑问,“邱,你不害怕吗?”
邱月明看着卡罗琳娜太太的眼神,非常淡然又平静地回答道:“太太,如果您见过一座城30万的人都被屠杀了,那您便会觉得如今的这并不算什么可怕。”
卡罗琳娜太太愕然了,她有些不可置信:“三,三十万人?”
旅馆的老板更是难以相信,他吹胡子瞪眼道:“三十万人,那是宰牛杀猪吗?不管如何,我相信都不会有德国佬们可恶。”
“先生,如果我骗了您,可以让上帝惩罚我,让炮弹现在就砸在我的脑袋上。”
邱月明刚说完,卡罗琳娜太太就赶紧摆手道:“好了,别说了,别说了,太可怕了,上帝保佑,让德国佬们赶紧滚蛋,让所有人都好好活着。”
然而,科罗琳娜太太的祈求没有得到应验,因为在九月十七日的那天,华沙城就已经没有了再和德军抗衡的力量,德国人开始限令华沙政府在12小时内投降,可是遭到了华沙人的反抗。
很多年轻的男人们再也无法忍受,他们相继跑出了防空洞,试图用手中简易的武器与德国人拼个你死我活,可这是极不切实际的事情,所以在12小时过后,德军又对华沙进行了新一轮炮轰。
出去的男人们没有再回来,防空洞里除了浑浊的空气,还有悲伤的呜咽,当然,有时也能听到波兰人对英国与法国无所作为的咒骂埋怨,到了最后,干脆有人提议投降,最初他们总能受到别人的指责,可是到了二十六号已经是赞成多过反对,最后,在九月二十七日的早晨,华沙再也经受不住德军的围困,宣告了投降。
现在,邱月明和所有人一样从拥挤肮脏的防空洞内走出,但由于她是亚裔,所以又用一块巾布裹住了头发与半张面容,此刻她和所有狼狈的华沙人一样,站在国王大道上看着一批批的德军,整齐有序地踩着皮靴踏入华沙城的土地,他们高举着民族社会工人党的旗帜,在身后是一辆又一辆冰冷坚硬的装甲车,粗大的炮口如同会吞噬人的黑洞,它们组成了战争中最残酷的收割机,带着胜利向着华沙城以无可阻挡的姿态前进。
波兰人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坦克,他们发出了悲哀的呜咽:“这么多的大家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也是邱月明第一次见识到德国人的实力,和波兰人一样,她从内心感到了深深地震撼,直到现在她才开始明白,中国缺少的是什么。
邱月明本想在华沙等着诺伯来找她,但随着德国军队的占领,她又觉得毫无希望,一来她根本不知道他服役于哪一处,二来,她是一个亚裔,在德国种族至上的法律下即使他真的在华沙认出她,她也没有信心认为诺伯就一定会来和她相认。
所以,她左思右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回格丁尼亚,她坚信只要回了格丁尼亚,他就肯定会去找她。
现在,这座旅馆里只有她和卡罗琳娜太太一家,还有一个在炮火中受伤失去记忆的疯女人,而邱月明在房间内清点了手头的钱币后,却很是沮丧,那个男人好像是预料到了发生的一切,留给她的钱只够她用到这个月底,也就是德军攻入华沙的日子。
为此,她陷入了苦恼。
而就在此时,旅馆楼下的卡罗琳娜太太轻轻地踩着步子上来找她了,当她得知这位邱小姐的拮据后,她却很高兴,并向对方传达了一个非常大方的想法。
原来,卡罗琳娜一家,包括旅馆老板都是犹太混血,而这个秘密在德国人占领华沙不久后,对犹太人的排查中被发现了,现在,他们已经被那些德国派来的警察给盯上了。卡罗琳娜但凡出去买一袋面粉要么是碰上拒买的,要么就是要收到几百到一千的价格,这让有两个孩子的卡罗琳娜实在感到绝望。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可以的,你可以的,邱小姐,你比我们强,你不是犹太人,如果你去买东西,他们会卖给你的。我是说,如果你愿意这么做的话,我们会回报你,真的。”卡罗琳娜太太握紧了她的手,然后又突然想起,她从口袋里扯出了一条银色的项链塞入邱月明的手中:“这个可以给你,你不是缺钱回格丁尼亚吗?我有,我们还有,就藏在了厨房的烟囱灰里,德国人一点都不知道,我们藏得很好,如果你能帮我们买些面粉或者面包回来,我们可以给你一些钱。”
邱月明看着卡罗琳娜太太期待的目光,终究不忍拒绝,于是她点头答应了下来。
那一刻,卡罗琳娜太太近乎要掉下了眼泪。
刚开始的几天,邱月明经常能从集市上买到一些面包或面粉,数量不多,也不会引人怀疑,可随着之后几天,邱月明出门时常能遇到几个德国士兵的骚扰,她就开始对这个地方产生了逃离的想法,于是,在这天出门,她比往常多买了好几袋面包和好几斤面粉。
而那些在柱子上张贴布告的士兵们又再次见到了她,邱月明很害怕,虽然她和诺伯的关系并不足以让她对德国人感到厌恶,可这几个紧追不舍的士兵还是让她想起了曾经的日本人,于是脚下的步子走得更快了些。
但身后的追赶没有停下,那两个士兵又再次重复了之前的单词:“Shaun!Shaun!”(肖恩)
终于在快到达旅馆门前,其中一个士兵追了上来,他一把扯下了她包裹头发的丝巾,乌黑的长发散落,邱月明忍无可忍,回头怒斥道:“I'm not Shaun!(我不是肖恩)”
士兵愣了一下,他似乎想解释什么,可很快,另一个士兵也追了上来,看到了洒落一地的面粉和好几袋的面包。
他们察觉出了异样,于是,想也没想,一把推开邱月明,冲进了旅馆内。
邱月明愣在原地,她知道自己惹祸了。
果然,没过多久,德国警察就来了,他们先是把卡罗琳娜太太的丈夫,也就是旅馆老板狠狠地打了一顿,作为对他私藏钱财的惩罚,其后又毫不留情地举着枪带走了卡罗琳娜太太一家,甚至连两个年幼的孩子都没有放过,尽管卡罗琳娜太太一再向他们跪求,可是毫无作用。
最后,是轮到对邱月明的处罚,一个领头模样的男人,从其余警察中走出,他们穿着一身和军队不太一样的黑色笔挺制服,臂带袖章,显得很是干净清爽,男人来到了她的面前,用力捏起了她的下巴,让她毫无反抗地对上了他的眼睛,邱月明看到那是一双和诺伯一样绿色的眼睛,可是当他盯着人看的时候,却格外冰冷。
“亚裔。日本吗?”警官用的是标准德语。
邱月明犹豫了一下,她不是没想过说日本,可片刻后还是觉得自己吐不出那个词,于是如实答道:“中国。”
警官挑了一下眉毛,有些诧异,他道:“你会说德语?不过很遗憾,你放弃了一个更好的选择。尽管你有一张漂亮的脸,却没有一个聪明的脑瓜。”随后他一把松开手,邱月明被力道甩得微微侧了脸,她赶紧用手揉了揉。
而后,那名警官不再感兴趣,他径直出门去,并且没有忘记让人把这个愚蠢的姑娘和犹太人一道带走。
邱月明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她只知道犹太人的下场不会太好,可至于亚裔,目前为止没人告诉她。
她走出门前,无意瞟到了地上的那一滩血,那是旅馆老板的血,她心底突然升出了一种寒冷与恐惧,她原先一直觉得德国人至少会比日本人要讲理一些,可现在她好像觉得错了,甚至错得有些离谱。
可就在出门没走几步,街道上就突然多出了更多的警察与安保队,他们粗鲁驱赶着街道上的人群,然后拉起一条长长的警戒线,将马路与人群分离。
而刚才的男人一挥手,很快就有同伴赶来对他说了什么,他点点头,然后回身对属下吩咐道:“这个女人带回去后再审问,先通知党卫队,让他们加派更多的人手,在今天的耶路撒冷大道上我不希望看到一点点不满意的地方。”
“是,长官。”
邱月明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但这更像是某种欢迎仪式。
很快,她就看到从维斯杜拉河方向开来了两辆摩托,不,也许是两队,因为,在他们之后,陆续出现了更多的摩托,随后是两辆小型的汽车开道,直到那辆插着万字旗帜的梅赛德斯逐渐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时,邱月明才见到了本次欢迎仪式的主人公——西格蒙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