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没有伦尼的注视,邱月明摸向自己的腹部,那开始微微凸显的肚子里,每当有细微的动静时,都会让她惊喜又高兴,可是——
她又停顿了下来,就像陈媛说的,只有留下他,她的孩子才会有父亲,所以她应该这么做吗?自私的,不顾一切的挽留?
信纸上的字迹被她涂改了又涂改,也没有写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直到门再次被推开,邱月明没有抬头,她道:“伦尼,不是让你不要进来吗?”
没有人回答,她这才发觉是张允琛。
“我可以和你聊聊吗?”
她没有回应,静静地望着站在门边的张允琛,他那种好似眼睁睁看着某种无比珍贵的东西流逝却无能为力的眼神,时隔多年以后她都无法忘记。
于是,她好像疲累了,放弃了往日里对他所有的怨恨,最终点了点头。
他坐在她的身旁,带着一点淡淡的酒气。
“你喝酒了?”
“陈媛约我去吃饭,喝了一点。”
“她是军统的。”她想了想还是提醒道。
“你既然知道,就不该和她走那么近。”
邱月明神色如淡,没有说话。
张允琛看她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生气道:“他们在利用你。”
“所以呢,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张允琛看着她,即便从目光里他已经知道了答案,可他还是要说:“离开那个德国人吧,离开国军政府的一切,做回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学生不好吗?”
普普通通的女学生,邱月明笑了,是谁把她从一个女学生变成上海滩远近闻名的交际花,又是谁让她走上这条不归路。
此时,外头月明星稀下,一位疗养的女学生在朗诵诗歌。
邱月明朝那个方向努了努嘴,道:“瞧,那个是女学生。我,不是。”
“你如果想读书,我可以想办法。”
邱月明摇了摇头,“她20岁在读书,我20岁,要生孩子了。回不去了。”
张允琛没有再劝她,他知道他已经劝不回她了。
“我听说德国人要走了。你接下来怎么办?”
“你怎么和黄远清问的问题一样。”邱月明奇怪的看着他道:“难道在你们的眼里我就是一个靠男人养活的女人吗?”
“女人依附男人而生存,在这个乱世。”张允琛告诉她,过了会儿又喃喃道:“你不该相信陈媛,红粉棋子,他们不就擅用这种手段吗。”
“我和她们不一样。”她不喜欢把自己和军统相提并论。
可张允琛无情地点破了这一切:“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不管你自己有多么沉浸在幻想里,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们确实在用你去换取利益,如果有一天你的那位上校先生知道的话,他会和我一样的认同。”
邱月明顿时没了话说,张允琛叹了口气起身交给她一封信,“你大哥邱云青让我给你的,他已经知道了你的事情,如果再让他知道你现在这样的状况,他可能会更难过。”
邱月明接过信,张允琛在离开前最后劝慰了她一句:“我希望你把孩子打掉,我没有嫉妒任何人,我是真的为你考虑,没有人能保证未来——”他没有说下去,但却补充了另一句:“你在租界内见过,那些数不清的私生子,谁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呢。”
等到张允琛离去,邱月明坐在窗前失落的吐了一口气,张允琛说的对,谁也不能保证未来会如何。
此时此刻,武汉的前沿交战激烈,国军在马当失守后,再次丢失湖口区,7月初的时候已经退至九江。
“原地休整,江道封锁,拉起二线防御,检讨弹药粮秣,向总部申请以空军支援,加大东南方向的姑塘防御力度。”
“马克沁机/枪500支,2公分高射炮加送2门,上项快艇用鱼雷25枚……”
“等等,那批货要换掉,就现在……”
“喂,请帮我接通总司令部……”
军队才从失守的湖口退下,外头的炮火声也刚停歇,可指挥部内的声音却没有停止,英文、德文、中文、电话声,各种夹杂,呈现出一派紧张又杂乱的状态。
“叮铃铃!”
“我说了,把那批货换掉,枪支有问题!什么!”埃贝克接过电话后愣了一秒,然后失落地挂断了电话。
“长官,总司令部刚回电,说后勤补给最快也要一天。”这时,一个士兵向埃贝克汇报道。
“知道了,去告诉你们的司令官吧。”他打发着士兵,然后撑着桌沿,无奈地皱起眉。
一旁的诺伯记录着战略部署的规划,他看到了埃贝克的神色,问道:“怎么了?”
“刚才总参谋部打来电话,让我们准备一下,后天清晨准时从广州登船回国。”
“这么快……”
“已经七月了。”
“七月……”诺伯这才从忙乱中想起日子,当初陶德曼给的期限是六月底撤出中国,可如今都七月了。
“中方的外交部怎么说?”
“他们和陶德曼都做出了最大努力,可是国内很坚持,刚才打电话的是上将先生的助理安得克,他说国内已经下达了最后的通牒,如果后天我们没有登上回国的船,那么将视为叛国,自动取消德国国籍,永远不得踏足德意志的土地。”
“我们现在就要离开吗?司令刘和司令李知道了该有多难过。”听到这个消息,诺伯也很难接受。
“也许蒋已经告诉了他们。”威尔克说,“现在要我送送你们吗?”
“后天的早晨……”诺伯想了一下,说:“我觉得我们还可以坚持一个晚上。你说呢?埃贝克。”
回到武汉是五个小时,再到长沙是四个小时,一共九个小时。九个小时,后天的早晨,他也许可以再见他心爱的女孩一面,一定可以的。
“我没意见。”
“很好,朋友们,让我们在中国完成最后一次的收尾工作。”
“愿上帝与我们同在!”他们共同祈祷。
晚上,炮火声,机枪声,轰炸声,遍地四起,战火将九江的夜空映得惨白发亮。前方一排排的机枪还在扫射坚守,而后方日军的舰队就已向着峡口横冲捣入。
刘汝明师长在多次向司令部发出声嘶力竭的求援后,苏联飞机终于在后半夜出现在了九江的上空。与此同时,黄远清和罗宾也从附近的潘阳湖赶赴支援。
在战争持续了整整一夜后,日军最终败下阵来,从峡口撤退了出去。
旭日自江边升起,照耀在每一个士兵疲乏倦怠的脸上,又似乎给这场惨胜之战带来了丝红色的希望。
罗宾掸了一下满身的尘土,对坐在地上的伙伴们说:“走吧。”
“你的精力真好,在赶了一夜的路过来后,还能神气活现的。”埃贝克说。
“如果我们赶不上明天的船,那们谁也别想神气活现。”罗宾说完又瞄了一眼诺伯。
他希望这会儿他可别发疯。
“走吧。”诺伯说,他也从地上起身,掸去了尘土。
埃贝克见这里唯一一个对中国最有留念的人都做出了决定,他也不再说什么,起身道:“和司令刘告个别吧,我去换身衣服。”
埃贝克出去后,罗宾道:“你信他是去换衣服?他没准和他的小情人约会去的。”
果然,一个多小时后,罗宾等得不耐烦了,埃贝克才出现,罗宾调侃他:“我猜你们一定温存了很长时间,在床上。”
“舒泽,你的嘴巴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讨厌。”埃贝克嫌弃的道。
“我猜的不对吗?”罗宾推了推诺伯道:“希普林,我是在帮你呢,他浪费了你的时间,一个小时呢,你和你的小情人得少了一个小时。”
“罗宾,埃贝克说的真没错,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讨厌,如果你不改改你的嘴巴,那么我想你得一辈子打光棍了。”
就在他们要离开时,黄远清追了出来,他从手中扔出了一样东西给他们。
诺伯接住了一看,才发觉是一瓶酒。
“别小看,汾阳珍藏了四十年的好东西,老头子上回奖的,我自己都舍不得拿出来,这可一点不比你们那葡萄酒,啤酒差。”
“谢谢。”
“是谢谢你们,不管怎么说,大家也算认识一场,如今山山水水就此别过,以后若有机会的话,希望我们还会见面。”
“当然。”他会回来的,一定会的。
只是等到车子远去,黄远清这才想起还有件重要的事情没说,他于是对着那个消失的影子喊道:“你他娘的还没说,月明怎么办呢!”
五个小时武汉,四个小时长沙,还有三个小时的践行宴,船票:第二天清晨6点。
他来得及的,一定来得及的。
希普林提前从践行宴中退了出来,汽车行驶在崎岖的道路上,有某种执着与奋不顾身鼓舞他穿过黑夜的疾风,直奔心里的终点。
于此同时,长沙教会的医院内,邱月明接到了前台护士处的电话,陈媛告诉她,明天,德国顾问们就会离开中国,就在明天的清晨。
话筒从手中掉落,在原地失神片刻后,她猛地推门跑了出去。
夜空里乌云遮蔽了月色,疾风开始变大,雨点被裹挟着而来。教会医院的大本钟敲响了夜晚10点的钟声,而那辆黑色的德国奔驰踏着泥水冲入了长沙城。
“月!”
他看到了她,在一望无垠的夜色里,在漫漫无期的爱情中。
邱月明转过身,此刻站立在雨中,那朦朦胧胧的高个子,真的是她的上校先生。
希普林一步上前,紧紧抱住了她,让所有无法出口的情意揉进深刻的怀抱里。
她就这么任由他抱着,双手由垂落的两侧慢慢上移,然后也同样回抱了他。
“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可不可以留下来……”她低低的请求里透着一种茫然与无助。
此刻,她不为了陈媛,不为了任何人,她由衷的,发自内心的恳求他。
“我很抱歉……”诺伯的语气里有令人无奈的难过。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的,我必须回去,但我会来找你的,我发誓。”
他试图用坚定的语气打消她的担忧,可邱月明的眼眸还是垂下了,遮住了眼里的光,现在留给她的只有沉寂和黯然。
在深夜还未彻底来临前,他们在南京路上找到了唯一一家还没有打烊的照相馆。
“Could you take a picture for we?”(能帮我们拍张照吗?)
老板收拾着店面,即将准备关门,可面前的男人用一副请求的语气对他说道,这让他意识到这件事情可能对他真的很重要。于是,他点了点头。
“Look this way!Keep smiling!OK!”(看这边,笑一笑,很好)
刺目的闪光灯一声咔嚓,青烟升起。
照片中,女人一头乌黑的长发被整齐梳理在肩后,身着简约的斜襟七分长旗袍,温婉地半坐在椅子上,眼底有淡淡的忧郁,而她身旁站立着一位高大的西方男人,男人深邃的五官即使在黑白的照片上也显得分外夺目,他薄薄的唇抿着,似乎在时刻保持着某种不破坏的准则,但唇角一丝不易察觉的上扬却流露了他眉眼的一点温和。
“I will always remember you.”(我将永远记住你。)诺伯将照片珍藏地放进了怀中的口袋里。
也许,当年的希普林先生绝对不会想到,在1937年的那个夏天,他踏上远赴中国的旅程时,他会用一辈子的时光去沦陷在一场毫无指望的东方爱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