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黄远清和张允琛二人都没有理睬她的话,继续互相捶打着。
邱月明见分不开他二人,也不想继续这闹剧了,她掉头自顾离开道:“罢了,你们打死一个算一个吧。反正与我何干,我还回上海,回杨公馆去。”
“月明!”终于,黄远清先停下了。
邱月明的步子顿了一下,只听黄远清在身后道:“不管过去发生什么,都无法改变你在我心目中曾经有过的样子,和我走吧,我带你回武汉。”
邱月明回过头怔怔地看着他:“你不在乎吗?”
“有什么可在乎的,清廷早没了,不都说要向洋人学习新时代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要真做过那啥,咱从良就是了。”
邱月明:……
然而尽管黄远清如此说着,可她的目光又总是会有意无意的投向张允琛。
“我尊重你的选择。”张允琛的语气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无奈与对世间一切的疲倦。
邱月明没有说话,她站在原地迟迟做不出选择,可下一秒黄远清就将她强行拉上了车,“没什么好选的,不受他那鸟气,我们走。”
“黄……”
“你放心,我不是张允琛,只要你愿意,我绝不会先抛下你。”
于是,那些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邱月明从镜子里看到张允琛的身影变得越来越远,她最终低下了头什么都没有再说。
回到武汉的时候,黄远清一路支撑下的旧伤开始复发,很快就住进了医院,军部派人来看过几次,这其中当属中统的人最为敏感,他们对于黄远清能从日军掌控下的上海逃出表示莫大的惊讶,似乎在他们看来这里头总该藏着些许不为人知的交易,让邱月明替黄远清感到了愤懑与不平。
“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改明儿还会有调查科,稽查处,情报统计处等等,多不胜数的部门来一一与你核查询问。”黄远清见怪不怪道。
“也包括我吗?”
“是的。”
话出口,黄远清便后悔了,他察觉到了邱月明寥落的神色。她不喜欢将那些不好的事情被一遍遍翻出,诚如那些人看她的眼神,仿佛就已经知道了她做过什么。
黄远清握住了她的手,“月明,我在这里呢,你不用怕,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吧。”
诺伯正带着一束百合来看望黄远清,不过似乎他来得不是时候。
邱月明的目光扫向门口,她从黄远清手中抽出了手。
“我去给你打水。”邱月明端起水盆向外走去,在经过诺伯身边的时候,他们互相颔首致意,一时间又仿佛变成了最疏远的朋友那样。
她坐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上,看着面前人来人往,有喜悦有悲伤,有憔悴有哀愁,那形形色色的面容下都有说不尽的人间故事。
“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站在她的身后。
邱月明朝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你们说完了?”
在她的印象中,这位上校先生和黄远清的关系很是不错,如果因为某些事情而探讨十分长久也是常有的事情。
“他找到了双氯乙硫醚。”
诺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被保存完好的试管,那里头似乎还晃荡着某些异样的东西。
“这是?”邱月明伸出手,却被诺伯严肃制止:“别碰它!”
她缩回了手。
“这是双氯乙硫醚的实验小样。在空气中可分解为有毒气体,杀伤性十分强,我们通常叫它黄十字毒剂。”
诺伯的话让她有不好的预感:“这个可以用来做什么?”
“什么都可以做,只要是杀人的。”
邱月明的心中一骇。
“这种东西最早是在德国迈耶被发明出来的,早年我曾在德国军部里听人说起过,日本曾经向我们进口过一台合成气体的机器,但直到今天,黄把它交给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了。”
邱月明寒冷的咽了一下喉,她难以置信:“可之前不是有国际公约说禁止使用这种东西吗?”
“是的,但是战争中你最无法低估的就是你的对手,换而言之,为了达到目的,一切皆有可能。”
“怪不得日本人要在上海全面抓捕他,太可怕了。”邱月明叹了口气坐进椅子上。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他伤口感染了,直接送进了医院手术室,可是今早中统的人就来了。”邱月明说,对于国军的内部政治问题,她在上海时也曾有听闻,但真正遇到时,方才意识到人心的猜疑有多么可怕。
“你还会走吗?”诺伯问她。
邱月明不知道,这次是黄远清带她回来的,他给了她从张允琛那得不到的承诺,那么她还会走吗?
诺伯见她没有答话,心里好像知道了什么,其实刚才在门外时他就应该明白,而这是最好的结局。
许久,邱月明开口向他问道:“如果,如果我就此留下来,那么上校先生,你们都会为我而感到高兴吗?”
诺伯看着她,两根乌黑又长的辫子温柔地垂在胸前,一身白色的陪护服,把她衬得又宛如初见时那样干净纯粹,她就坐在那里,任阳光穿透密叶洒在她的脸上,皎然又含蓄。
这才是他印象里的邱小姐,那个摔倒在他车前,不谙世事又稚气未脱的学生,是谁让她过早的透析了人生悲伤的沧桑,是谁让她绘上了俗世浓烈的脂粉,她那样美好的就应该宛如从记忆中走出的中世纪油画,又像歌德诗文里描绘的字字句句的浪漫。
她属于一切他对她美好的希冀,一切对东方的遐想。
所以他愿意让她回到属于她的,应有的,正常而纯粹的生活中去。
“我会的,我会为你而感到高兴的。邱小姐。”
“我知道了,谢谢您,上校先生。”她说。
晚间的月儿挂在窗外,给病房里投入了一点微微的温润,黄远清的高烧终于退下,邱月明守在他的床边,给他唱起久违的家乡歌曲。
“月明,你相信我所说的一切对吗?”
邱月明点头。
“那么我也愿意对你付出我所有的信任。所以,有件事情我想问你,你可以选择说或不说,但我都会相信你。”
“你说。”
静谧的房间内,仿佛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过了一会儿,他才决定开口道:“你和希普林上校,你们是不是曾在上海见过?”
邱月明楞了一下,她的心中明白了,她点头。
“那你们……”
邱月明摇头。
黄远清吐出一口气,他释怀了,“我信你,月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信你。”
“你真的愿意无条件的,所有的相信我?”
“嗯!”
这一刻,她的心中有从未升起的感动,那曾遭遇质疑和背弃的痛苦仿佛因为黄远清的回应而得到了抚慰。
黄远清主动牵起她的手,道:“月明,你留下来,我娶你!”
很轻的语气,落在空旷的病房内,却让邱月明整个人都为之一僵。
“你愿意吗?”
她愿意吗?她希望留下来吗?她该留下来吗?
张允琛说百乐门不适合她,上校先生说她该有美好的家庭,安稳的生活,而黄远清说他愿意娶她。
这样一场众人都觉得最完美的结局,该是她最好的归宿吧。
月色点缀长夜,他们无法看清彼此的神色,是高兴,是喜悦,还是难过,邱月明攥着被角的手松开了,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点头。
“好。”
黑暗里黄远清握住了她的手。
出院的那天风和日丽,邱月明抱着一捧开得正好的玫瑰在医院门口等待着黄远清。
“这束玫瑰开得真好。”他说。
那是黄远清特意命人订的,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一束漂亮的红玫瑰代表什么含义。
“我要结婚了。”
希普林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Herzlichen Glückwunsch!”(祝福你)
她听不懂德语,又也许他并不想让她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