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日,南京之战打响,12月14日以失败告终,指挥官唐生智颁布最后一道命令后国军仓皇撤退。
黄远清带领的88师本为德械师的精锐,如今南京一役也是所剩无几。
在撤向武汉的途中,他看着面前的满目狼藉,愤怒扯下了头上的钢盔摔至一旁恨恨咒骂了一声。
诺伯特.希普林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此刻他的情形也不容乐观,全身上下一片灰头土脸,不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好。
他望着面前这片近乎覆没又拼死突围出的军队,叹了口气道:“就这样吧,想想好的,至少还有人活着。”
“他妈的!我真的不明白!老头子既然都准备放弃南京了,为什么还要下达坚守的命令,15万的兄弟,他这是让大家伙去送命!”黄远清红着眼眶吼道。
“我听布鲁赫提起过,当初你们和苏联签订《中苏互不侵犯条约》时,他不知道苏联给了你们什么指望,让你们的委员长认为只要挨到明年1月一切都会结束,但事实是……”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现实给了大家答案。
“没有人会真心的帮我们。”黄远清抹了把脸,试图平复些什么,然而最终还是把脸埋进了掌心中,再一次暗下声呢喃着“没有人会真心的帮我们……”
这场仅仅持续了半个月不到的战争,在多年后人们将它命名为南京保卫战!它将国军最具战力的师团折损殆尽,却并没有让当时最有名望的美国《时代》周刊吐露只言片语,这不得不说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至少在当时,连上海的名流阶层都倍感费解。
然而南京之战虽然刚刚结束,但距离淞沪会战也才过去整整一个月,上海并没有太多人关注南京的消息,因为现下里,他们似乎还没有从日本全面接管上海的变革里反应过来。
大世界门口仍然花天锦地,没有因为大亨杜月笙的出逃而影响一丝一毫。邱如芝在几个红粉胭脂的拉扯下兴致盎然的走了进去。
然而不知是今日手气太差还是心情欠佳,牌桌上总是输个不停。
“这世道说不准的,南京又如何,上海又如何。就说姓杜的之前还说要与国军共进退,保卫上海到底的,结果,政府军一撤,他娘的也跟着溜到香港去了,如今留下我们这些没人问的老百姓可遭罪了,也不知道这日子过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也是,那帮希不掉的(上海话:死不掉的东西),三天两头来我厂里检查,说是查什么反叛分子,其实就是来抢东西的,看中什么就拿,我这个月都亏得不成样子了。”
隔壁时不时传出的嘀咕,混合着棋牌麻将的声音,嘈嘈杂杂却又清清楚楚。
“不玩了,不玩了,今天爷没心情!”邱如芝将手中的牌一甩,颇为烦躁。
“诶唷,今天怎么啦嘛,这么大脾气!”老相好桃姑娘还想朝他撒撒娇,抠点三瓜俩枣来做今晚的出场费,却不想直接被邱如芝给推开了。
正当邱如芝准备离开大世界时,走廊的尽头却传出了争吵。
“I m sorry,sir.I don't have time with your kids, you'll find someone!(抱歉先生,今晚我没空,你找别人陪你玩吧)”
“臭婊子,叽里咕噜的一大堆,不陪就不陪,老子稀罕你了!”只见大块头的男人当即给了那个白人女子一耳光,女子被扇得差点跌倒,好在扶住了墙壁。
邱如芝知道那是白俄女人,也叫毛子,是白人里地位最低贱的,由于贫穷经常从事娼妓类的工作。
邱如芝本也不是个善茬,但不知为何,这些日子,他的脑海里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十六,想起淞沪会战的末尾,那个孤零零的四行仓库,那些淌满苏州河的鲜血。
他想也没想,冲去对着大块头就是一拳,大块头痛倒地,等捂着脸反应过来时,邱如芝已经拉着女人钻进了房内,一把合上门。
他自认不是那个家伙的对手,但今天也不知是抽了什么风,居然想见义勇为一把。
白俄女人愣楞的,显然她没从刚才的事件里反应过来,邱如芝道:“别看了,这里有没有出口?”
“What's wrong? Natasha.(怎么了,娜塔莎?)”这时,屋里头走出了另一个白人男子,但让邱如芝真正惊讶的是,这个白人男子捂着腹部,像是受了很重的伤。
“嘘!别说话,他要来了!”娜塔莎神情很恐惧。
“谁?”邱如芝认为就算再低贱的白人依照如今上海这般情况,也不至于对一个黄种人惧怕到如此地步。
“是外面那个人,他是日本人的人。”娜塔莎说。
汉奸!
邱如芝立马开始担忧起来,如果那个人是汉奸的话,那他不是惹了大麻烦?糟糕!
不过此刻比他更担忧的却恰恰相反是面前的两个白人,白人男子说:“我不能待下去了,这会给你带来危险的,娜塔莎!”
“可是,你受伤了。”
“那也没办法,如果我被日本人找到,那么一切就都完了!”男子捂着伤口抽疼了口气。
“这里有窗户,但是二楼有点高,你可以吗?”娜塔莎指向窗子问道。
就在此时,大块头的敲门声急促响起,外头人声沸腾。
“小赤佬,再不滚出来,老子让人砸烂这扇门!”
“我可以帮他逃走。”就在这时,邱如芝说道。
白人男子看了眼邱如芝,虽然他看上去不太可靠,但现在也别无他法。于是二人接过娜塔莎的绳子,邱如芝托着男人就从窗口滑了下去。落地的瞬间,同时传来了房门被撞开的声音。
夜色里,邱如芝和白人男子仓皇逃离了大世界。
“你能送我去美国领事馆吗?”男子走到一半,吃痛的停下喘息,“我可以给你钱。”
“你是美国人?”邱如芝诧异,“那你怎么受的伤?”
“这件事情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要送我去美国领事馆,你就可以获得一笔丰厚的酬劳。”
邱如芝举起一根手指,道:“美元,这个数,不还价。”
“OK.”
走至前方,一片热热闹闹的笙歌笑语从亮光中传来,邱如芝眼尖一下子就认出了:“百乐门,还真是有钱人的地方,这门口的车子都比大世界多一倍。”
车子?那是林肯?白人一瞬间在百乐门驻停的车群中发现了什么。
“真是感谢上帝!”白人突然高兴起来,他不顾伤口加快了步子往前赶。
“喂,你做什么去?伤成这样子还想女人!喂,你别走,把我的钱给我!”
“邱小姐,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荣幸邀您明天共进晚餐?”多米尼克先生期待的问道。
“瞧您说的,有哪个女人能拒绝像您这样温柔的法国绅士呢?”邱月明从多米尼克的掌中抽出手,那动作带了点欲擒故纵的诱惑。
“那就愉快决定了,期待我们明天的见面。”多米尼克先生吻了她的手背,恋恋不舍而去。
还法国领事馆的人,一把年纪的色胚老头,要不是给理查德先生面子,她才懒得搭理他呢。邱月明在心里嫌弃道。
但说起理查德先生,这可是个神奇人物,自从上次在季厅长的生日宴上见过一回后,本没有太大印象的她,直到回了杨大太太这里,才发现,理查德先生居然和杨太太早有联系。杨大太太可以在洋人里游刃有余多年,看来和这位理查德先生多半是脱不了干系的,至于他俩的关系,邱月明不想猜,也懒得猜,反正在这上海滩里什么样的破事没有,她见怪不怪了。只是这回把多米尼克推过来,着实恶心了她一把。
她理了一下松散的发髻走向休息室,准备换身衣服就回去好好休憩,然而在打开门的那刻,她即将出口的尖叫声被一双染血的手给捂住了。
“别叫!我们见过的!”
“查理!你是查理!”
面前这个无精打采又虚弱的男人,让邱月明着实无法将他和几个月前送她去战区的那位美国小伙子相联系。
她把缠绕在伤口的最后一截纱布剪断时,查理也从沙发上醒了过来。
“What's the time?”查理从沙发上起身,他看到窗外已是晴天白日。
“现在9点了。”
“9点,那领事先生呢?”
“领事先生?据我所知领事先生上周才回美国,可能要过两天才会回来。”
“What?可是我明明看到他的车停在你们门口。”
“是法国副领事多米尼克先生,他的车坏了,昨日才送去维修,所以是借的美国使馆的车。”邱月明向他耐心解释道。
“So bad!(真糟糕)”
“发生什么事情了,查理先生?”
查理再次坐回了沙发,眉毛拧在一起,道:“我是从南京逃出来的。现在日本人要抓我。”
“日本人为什么要抓你?”这让邱月明觉得很不可思议。
查理看着邱月明,他的神色充满了一种悲悯的同情,过了会儿,只见查理严肃着口吻用不标准的中文一字一句道:“你们的南京完了!”
邱如芝刚送完医生,脑子里还记着那个美国佬欠他的钱,于是又连忙回去,正当他感慨邱月明连做交际花都能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一进门却听到了令人发指的真相,手中把玩的两枚银元叮当落地。
“事情就是这样的,布兰德神父联合当地的传教士,将可以用的教堂都提供了出来,可是你知道的,这点地方对于偌大的南京来说太微不足道了,我们有很多随行的记者拍下了照片,可是,都被日本人勒令删除了。没有删除的人,就被软禁在南京。他们封锁一切消息,根本没有人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有多么可怕。”查理说。
邱月明张大了嘴巴,久久没有从震惊中缓过来,在她看来南京沦陷不过短短几日,就算不似上海有租界的庇佑但也不至如此地步,现在,她只为自己的天真感到愚蠢,她低估了战争带来的后果,不,是所有人都低估了日军的可怕。
“他们怎么敢这么做!”之前居然还有多家报社发文说日军入城亲和慈善,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可事实就是发生了,很多照片录像被删除,如果有反抗者,他们就打他,严重的还会杀了他。但庆幸的是,我们还是保留下了最后一卷影片,他是布兰德神父的朋友,约翰马吉神父偷偷拍摄的,我藏着胶卷躲在垃圾车里才逃出南京,现在只有回到我们美国领事区才能把仅存的胶卷公开,让所有人都知道南京发生的真相!”
“这些杀千刀的狗日本!”邱如芝握紧了拳头,他又想起了死去的十六。
“可如今领事先生不在,你去了也于事无补,还可能被日本人抓住,胶卷的事情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查理神秘道:“我没那么笨,就算他们抓住我,也不会找到胶卷的。”
“那是……”
查理低下头,对她附耳了一句。
狭窄的老弄堂里布满了潮湿的污垢,过道的两边歪放着左邻右舍的恭桶水刷,走在这里时常有恶臭扑鼻,熏得人直犯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