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姑娘可是好些了?”
闻琰疑道:“越妹妹,你不舒服?”
阿越点了点头,将那时的情况诉说了一遍。
妘谦神色渐渐凝重,听罢抢先道:“凡是中过瘴毒者,再次接近虫沼,哪怕尚在安全范围之内,也会幻觉频出。越姑娘功力深厚,纵然没有药香辅助,神智也未受侵扰,令人佩服,但下次断不可这般冒险。”
!!!
此话一出,不只阿越剧烈心惊,闻琰也大感意外,当即拍案而起。
“什么?!”他瞠目结舌,看着阿越,思绪飞转间,又是讶异又是愧疚,“抱歉,我……我竟不知将你带入如此险境……越妹妹——”
阿越打断了他:“闻大哥无需自责,我什么时候中过瘴毒,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转回视线,与妘谦相对,努力压制着激动,低声恭敬地问:“请问公子殿下,您是如何得知的?”
“……”
“我……”
妘谦静默良久,张口欲答,却忽而语塞,似是难以启齿。
他微微敛目,眸光黯了些,竟像是有点不敢直面少女太过炽烈的问询目光。
阿越握紧了拳,感到心跳越来越激烈,炯炯双瞳几欲将眼前人的面容烙入脑海中。所有直觉都在这瞬间汹涌翻腾,仿佛就要将混沌的潜意识冲出缺口,迸发形成一个最有可能的答案。
妘谦深深凝视着少女,半晌,沉痛地闭上了双目。
再睁眼时,他长叹:“我认识你的兄长。”
阿越浑身僵住,就听他接着道:
“他是……他是山越的祭司,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叫越朗。”
窗外倏而一亮,千万银丝在闷雷滚过的天穹交织成凄戚的雨幕,让一阵驱散夏热的凉意从天而降,借由山风吹入小屋。
少女怔愣地望着面前男子,震惊之中有些茫然,只觉脑中乱做一团,身子不可遏制地微微发颤。
闻琰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看向阿越:“什么……你是……”
妘谦定了定神,继续说下去:“十二年前,越朗作为山越使者来到渚夷,恰逢妘怀旧病发作,正闭门修养,父王遂命我负责接待。我因而与他结识,甚是投缘。”
“越朗奉族长之命,为妘怀带来医治痼疾之药后,碍于族中戒律,需即刻返回,不得于外界久留。但他那时不过十六岁,初出深山,依少年心性,难免贪玩好奇。故而他问我,可否找个理由让使团多待些时日,让他在这虞国的山水间游览一番,他说他想……他想多看些风景,回去好讲给小妹听。”
“他说,他的小妹是族中最尊贵、最可爱的女孩。她喜欢听外界的故事。”
“他说他要带上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回去送给她……”
阿越紧咬下唇,鼻翼发酸,已然红了眼眶。
闻琰默然,明白心中猜想将得印证,便静听公子将那沉重往事缓缓道来。
妘谦略有哽咽,清了清嗓子,才重新开口:“我答应了他的请求,那时母亲身体有恙,久治不愈,他亦赠了上等药材予我,当作回报。”
“便是如此来往,被妘怀一党发觉,最后化作我的罪名,也成了王室出卖山越的借口。”
“所以,真的是妘怀下令,灭……残害了山越一族?!”闻琰耐不住愤懑,激问出声。
阿越强令自己不冲动失态,一双手已攥得指节发白,通红的双眼布满血丝,却仍不肯落下一滴泪来。
妘谦被她盈满哀恸仇恨的目光刺得心间作痛,只得偏开脸庞,哽道:“不是。”
本以为会得到肯定回答的闻琰不由得一怔,旋即便想到了真相。
“是扬国,对吗?”
公子谦看着面色发白的故友,终于点头。
他双眸有如冰封,再难掩彻骨深恨,语气中的温和已荡然无存。
“虞扬之战,扬王姬伯履与太子姬衡身中剧毒,性命垂危。扬国上卿,时任大司巫之恶贼,九方烛,不知从何处得知传说,教唆扬军向妘怀施压,要虞国交出山越至宝,那传说中能御百毒,逆阴阳,炼就真正起死回生之神药的宝物——凤魂石。”
“妘怀起初以无力向商越讨要而拒绝。但扬国紧逼不绝,更以屠城相要挟。双方谈判数日,最终决定各退一步,王室赠出能抵御虫沼瘴气的灵息香,并绘制进山路线图交予扬军。默许对方选派一支精良的军队穿过虞国的土地,深入苍梧,屠古族,夺至宝。”
闻琰喉结几动,怒极反笑,片刻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欲起身恶讽几句,却还未离席,就重重向后跌坐下去。
“这就是……我七年前曾有过敬佩的,愿置信于侠客而保下一国的明君善主……”
“但他也确是消解了一场大灾,救了虞国,救了无数煎熬于战火的百姓。”妘谦言罢愧极,敛起情绪,肃穆地平视面前少女,向她作揖致歉。
“我为虞人,为公子,纵然恨极妘怀,也认为在当时境况之下,他所做即便为人道不齿、天道不容之大错,但至少……无愧于身处这一王位。我自知吾等罪不可赦,不求原谅,惟愿姑娘节哀。祸端起自扬国,累累血债亦多由扬国背负,妘谦在此立誓,不报此仇,则轮回堕为猪狗,不配为人!”
阿越摇了摇头,心绪杂乱到难以形成想法,只得依从最深处的心声,近乎乞求般问道:“他呢?”
“他在哪儿?”
妘谦动了动唇,压下喉头涌起的冲动,然后他张口,艰涩地说道:“后来,在我出逃的第三个年头,我在虞扬边界偶遇越朗。”
“那时我同他都是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流浪,不知要去哪里。”
“他说,他犯下了一个……再也偿还不了的过错。”
“他为了守护族中至宝,抛弃了他的小妹。”
阿越瞳仁一震,两行泪滑下了脸颊。
闻琰也动情不已,低下了头。
“可是到最后,他也没能保护好宝物,还是让它被强盗夺了去。”妘谦目光涣散,陷入久远的回忆。
“我们在逃亡途中,遭山匪俘虏,受尽折磨,最后被关入地牢,每日只给半碗猪食。我饿得昏厥几次,眼看就要挺不过去,这个时候他……他说他……没脸面再活着,于是几日不吃,将食物全部留给了我,我便亲眼看着他在我面前……绝食而死。”
“…………”
少女紧握的拳因骤然失神而松开,身子无力地向侧方微微倾斜,但最终还是维持着没有倒下。
“他死前的愿望,是希望将来,我能找到那个被他万般无奈之下,抛弃而亡的可怜女孩。请我将她的尸骨好生安葬,然后在墓前替他道一声歉。”
妘谦望着少女,像是吐尽了这些年来深藏心间的痛楚,眉间的柔和与悲悯凝成了如雾般朦胧、沉寂又似开释的神情。
“对不起……”
话语在嘈杂的雨声里晕散开来,久久回荡在听者心间,仿佛离魂寻得归宿,抖去经年的风尘,只剩一颗温软的心安眠沉淀在一片等待已久的黑暗之中。
阿越浅浅鞠躬,谢过公子守诺之情。
她咬破嘴唇,轻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低低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