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酒店门口停下,伴随着并不平稳的刹车,曲河星身体顺势往前倾倒。她伸手抵住前排座位,堪堪稳住了。
肩上的人毫无动静。曲河星垂眼看——睫毛安稳,右手自然搭放在左手腕,拇指还抚在一颗木珠上。
常吟风睡着了。她脑袋枕着曲河星的右肩,身子时不时随着颠簸轻轻摇晃。可是即使是司机在车流里左漂右摆,间或急刹,她也没有醒。
不是装睡,是真的困,还很累。眼皮沉重,只好闭上。思绪沉重,那不想了。身体一直往下陷,好像置身流沙之中,所有的引力都往一处漩涡凝聚,让人无从逃逸。
常吟风在漩涡里下沉了许久,直到腿上传来明显的拍打触感。
她被拍醒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还好吗?我们到了,下车。”
常吟风抬起头,没顾得上揉揉酸疼的后颈,睡眼朦胧地看着曲河星。
曲河星几乎是将她架出去的。两人站在酒店门口不远处,曲河星撇头看一眼身侧——
脸好像更红了,没有骨头似的,歪着身子,软绵绵轻靠着自己左肩。脸色呢,似乎有些……神志不清。闭着眼,皱着眉,看起来难受极了。
毕竟有于月的前车之鉴,曲河星又审视了她一阵——这回不像演的。
曲河星稍稍低头,尽量柔声问她。
“你还好吗?还能走路吗?”
环顾四周,最近的药店大约在百米开外,带着这么个东倒西歪的人,大大加剧了不方便程度。
常吟风眼皮颤动,含糊地“唔……”一声,终于从曲河星肩头离开。只是她依旧耷拉个脑袋,蔫蔫地杵着,眉头皱得更深。
她感到浑身火烧火燎的,好像快要冒烟了。发烧已经让她疲乏至极,至于顺势而为的些许表演,同样很耗费精力的。
她想,至少曲河星不讨厌自己,她愿意送自己回来,甚至愿意把肩膀借给自己依靠。至少也是朋友吧,想象力再大胆一点,就是很有好感的朋友。
隐秘的角落生出希冀,她在车上昏睡时,曾在半梦半醒时恍惚——离离原上草,野火烧过,短暂心灰意冷,而今一丝春风吹过,她忍不住又要发芽了。
是不是可以稍稍得寸进尺?反正自己是病人,如果有什么不太合乎逻辑的行为,那一定是发烧时烧坏了脑袋,她们都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的。
常吟风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
得了得了,我就是这种人,没必要连自己都骗。
于是下车时的常吟风仿佛被抽去了骨头,虚弱到轻轻一推就会散架。
她脑子确乎是不太好使了,无法将自己的行动状况及时反馈给大脑,判断这样的举止是否合理,是否需要适当修正以确保整个过程表现得流畅自然。
一半是因为发烧,一半是因为激动和心虚,她的心跳很快。
曲河星踌躇片刻,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好烫。
“你住哪个房间?我先送你回去吧。”
常吟风睁开眼,屏住呼吸,瞪着地板。曲河星的手背温凉细腻,贴上额头那一刻,仿佛霖雨降在久旱龟裂的大地里。
如此及时的舒适,救命一样的及时。
她没回答,懵懵地拉开小背包,翻动着,终于掏出一张房卡,眼含期待地递向曲河星。
曲河星接过,看了眼房号。她回头望了望街对面的药店,目光四处搜寻了一圈,转头对常吟风说:“走吧。还能走吗?”
“嗯,可以。”一阵狂喜涌上天灵盖,常吟风抑制住兴奋的语气,轻声说。她鼻尖忽然有点酸,眼泪就要流下来。
经历过才知道,喜极而泣是真的。
她一步步走着,好像踩着云朵。曲河星的手若有若无地扶着她右臂,就这样飘回了房间。
“你换上睡衣,去躺着吧。”曲河星背过身,低头装作看手机。
“哦,好。”常吟风小声回答。
床榻柔软,她又往下陷。
最后她半张脸埋在被子下,右手悄悄捻着左手的木珠。睁着一双水雾迷蒙的眼睛,望着背对着自己的曲河星。
“你要走了吗?”
说完她自己愣了一下,为这声音里的沙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难过已经快要化作实质,从眼角流出了。
曲河星听见声音,转过身。床上的人脸红红的、眼睛红红的,刚刚的声音有点哑,头发在枕窝里蜷了起来。
与过往所见,如出一辙的可怜。她站在原地,有些愣神。
常吟风脑袋不安地在枕上拱了拱。她不敢再看曲河星,转而望着天花板,缓慢地眨了下眼。
好像不该问的。人家都辛苦送自己回来了,不仅不感谢,还想怎么样呢?很轻的叹息从她鼻尖呼出,在静室里足够人听见了。
曲河星从回忆里抽身,捡起床头柜上的房卡,暗自用力攥着。侧边在她手心勒出深深红痕,疼痛感从掌心四散而开,她终于松了点力道。
“我去买点药,很快回来。”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半张脸缩在被子里的常吟风,语气平静地说,随即出门了。
“诶——”网上买药很方便的。常吟风想说。
她伸出的挽留之手半空中晃晃,无力落下,缩进被窝。
咬着唇左思右想,常吟风抓过手机给于月发了条新消息——
「月,后天的选修课还是帮我请假吧,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于月不知道她这又是闹哪出,一通电话打来了。
……
“所以人家顺道送送你,你又可以了?”于月听完恨不得顺着网线过来,撬开常吟风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呐,试试或许没有进展,但是什么也不做,肯定没结果。”
“啧,我真的——算了,你就接着浪吧!看你非得撞个南墙才知道痛,然后去滕——”
于月忽然不说了。虽然至今仍不太清楚常吟风高一时和那个学姐究竟怎么回事,但她有天晚自习没有来,一个人去山里跑步的事于月终于还是知道了。
“你买的周几的票?”以前怎么没发现她是个恋爱脑?于月腹诽,嘴上岔开话题。
“啊啊啊!我忘了!”常吟风一激动,剧烈咳嗽了一阵,哆嗦着打开购票软件。
明天的高铁票基本售罄,她改签明下午的车票只能先候补……还好还好,还没候补到。
常吟风赶紧取消改签,按原计划,后天早上回滕城 。
曲河星提着一份粥和一袋药回来了。
常吟风电话刚挂断不久,正云里雾里地遐想着,听见门锁声,做贼心虚地将被子往上拉了点,紧闭着眼。
她听见有什么东西被放在桌上了,塑料袋窸窣作响。犹豫着要不要假装被吵醒,翻身看看。
曲河星向她走来,脚步轻轻的,走到床边,声音消失了。
投映在脸上的暖色灯光被她的身影遮住一片,常吟风感到视野暗了些。她知道自己此刻正被凝视着,也很好奇她是以怎样的目光来凝视自己的。
常吟风内心天人交战。到现在了才装作被吵醒已经来不及了,可是她很想睁开眼看看,还有,被喜欢的人盯着看让她感到身体又要烧起来了。
被子里突然很热,一种湿热感蔓延,蒸笼似的,让她非常不适。
被子一角被轻轻扯了几下。
常吟风终于如蒙大赦地缓缓睁开眼,看向微躬身体的曲河星。
径直入目的是一双眼睛。她的眼睛好漂亮,黑色眼珠并未显露完全,水盈盈,双眼皮的弧线清逸流畅,让这双眼睛看起来如桃花流水,澄净之余,自有幽美。
常吟风想起初见的晚上,明明周遭光线那么暗,可是仅一眼,这双眼睛就深深印入了自己心底。
此刻她的眼神比当时更温和些,既不疏离也不冷漠,有些关切在,或许是考虑到自己是病号的缘故。
常吟风想,如果自己是块巧克力的话,早就融化在这样的眼神里了。
融化了,依旧很甜。
“醒了啊,那起来喝点粥吧,然后吃退烧药。”曲河星直起身子,向塑料袋走去。她取出一盒粥,一边掀开透明盖子一边往床头靠近。
她在床头柜上放下粥和勺子。“吃吧。”
“你呢?”常吟风被遮住的嘴角勾了起来,她咬住唇。
笑意早被眼睛泄露了,曲河星瞥见,短暂地陷入回忆中。过往与现实忽明忽暗地在她眼前闪动,令她心中隐隐有些烦躁。
“我等下回学校吃。”她摇摇头,试图甩开如影随形的记忆。
“哦……”见她兴致不高,常吟风抿唇,乖乖从被窝里撑起身子,靠在床头,端过粥来,小口小口地吃。
“嗯。你慢慢吃。”曲河星往阳台走去,抛下一句话:“我去吹吹风。等会儿帮你把垃圾带走。”
“哦,好。那太谢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