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2日凌晨两点半,钟暾再一次从昏沉与钝痛中醒来。
一切都变得好压抑。黑夜重叠着身上的被子,一起压下来,让她动弹不得。胸膛里,死水一样不起波澜。
脑子沉沉的,或者是空空的,像装了个大铁球的空壳。
她摇摇头,铁球便在这个空壳里撞来撞去,回音嗡鸣在耳畔,疼痛不知从哪个方向渗出,密密麻麻地爬满整个脑袋。
身体是先于意识醒过来了,所以生理性的疼痛之后,心理的疼痛也接踵而至。
关于心理建设,人的每一天都是一个循环。从清晨意识苏醒之时起,就不断用理智编造出一层层的壳,既是掩饰,也是防护。这壳再随着夜色降临慢慢溶解,最后在夜半时分变得如纸般薄、玻璃般易碎。
就像此刻——钟暾眼角已有两滴泪滑落,一左一右,浸入温热的鬓发间时,冰凉的湿意让她又清醒了点。
一些暂时被麻痹的神经活跃起来,记忆不可控地回温。
昨晚她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了,此时距离她几步之遥的那个人,对她的厌恶与抗拒。
钟暾睁着眼望着天花板,眨了眨,把盈满眼眶的泪水挤出去,视野复又清晰了些。
她知道,程如箦还没有睡。因为对面的墙上有很淡的光亮,钟暾垂下视线就看得见。
好不容易清晰的视野又变得模糊,呼吸渐渐不规律起来。她一颤一颤地吸着气,又断断续续地呼出,连带着胸腔处也微微发抖。
她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轻轻地吸了下鼻子,又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这声音在如真空般的夜里很是突兀响亮。
紧接着,对面的光亮突然熄灭了。
钟暾发现了这一点,刹那间被更大的痛苦淹没。她一手攥着床单,牙齿紧咬着下唇,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可是一种窒息感让她不由得张开了嘴,伴随着胸腔无法抑制的抽搐,双唇翕动,无声地呼吸着——像打点计时器一样,将肺里的空气成串地吐出。在耗尽的那一刻,又深深地吞咽一口冰凉的空气。
为了压抑哭声,她浑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或许床也跟着颤抖了起来,但她顾不上了。
她好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徒劳挣扎着。
但终归有些事情是她无法掌控的,鼻子堵住了。有液体缓缓流出,快要流到嘴角了。
内心挣扎了好几秒,不得已,她只能选择下床去拿纸巾。
穿着单薄的睡衣悄悄滑到床下,钟暾拿着纸,擦了擦脸。身体犹自不听使唤地颤抖。很冷。
站在梯子前望了望左前方,一个平躺的身影,正在装睡。她凝视着这道身影片刻,紧抿着唇,转身向着阳台走去。
轻手轻脚地将玻璃门拉得严严实实,钟暾找了个角落蹲下,将自己抱成了一团。纸巾被扔在脚边,她终于可以不那么辛苦地忍受,至少,能够稍稍哭出声了。
她边哭边回想着今晚的一帧帧一幕幕,还有过往的所有与程如箦有关的场景。
她今晚的拒绝——哭一场。
她冷淡的脸色——哭一场。
她打球抽自己——哭一场。
她为自己写的歌词——哭一场。
她拿着打印的单词表听写——哭一场。
……
那个装睡的人会不会来看看自己?钟暾不想她看见自己这么脆弱狼狈的样子,却又隐隐期待着她能来,哪怕只是敷衍地说一声“别哭了”。
自己真是,太没出息了……想到这,她再次眼泪汪汪。
细细的呜咽声久久地回荡在这个角落,融入夜风,将包裹着她的寒意也渲染上悲哀的颜色。
边擤鼻涕边流泪,她埋着头不知道哭了多久,总之没多会儿,睡裤膝盖那一片全湿了,身旁的纸团也堆成了小山。
身体被风吹得冰冷,心也渐渐惫懒绝望。她无意识地想着,自己回复河星那晚,她是不是也这样哭过一场?
算了,就当是报应吧。
想到这,她心里终于好受了点。渐渐止住了眼泪,怔愣着望着墙发呆,任由清水般的鼻涕缓缓流淌,冰凌凌地挂在唇边,才回过神去擦。
就在她再次抽过一张纸,擦过鼻尖,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时,玻璃门从里面缓缓被拉开。有人轻轻地走到了她身边,站定,却一言不发。
钟暾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只是她仿佛丧失了嗅觉,闻不到程如箦身上散发出的柠檬清香了。
泪点莫名其妙,她鼻子又是一酸,细细的呜咽断断续续地漏出,最后干脆埋头哭起来。甚至因为程如箦在身边,她哭得比之前更大声了。
*
程如箦以为喝了酒会睡得好一点,但是今夜没有奏效。
新年第一天晚上,她坐在清吧的吧台边,边喝酒边发呆。
去年最后一天,下午时分她喝了一罐高度数的果酒之后,找了间空教室写完了作业。
从钟暾家离开的那个下午,她第一次踏入这家清吧,坐在光线明亮的窗边喝了一杯,顺带把实验报告写了,然后回宿舍洗洗澡就睡了。
冬天天黑得很早,晚上八点多一点,夜色就已经浓得化不开。元旦店里生意很好,附近几所高校,学生众多。
尹清书突然打来了电话:“小四,这么晚了你在哪里呀?小三回来了,带了夜宵。”
“我在北街……你们吃吧,我和同学在一起,晚点回来。”
“嗯?这么晚了在北街干嘛呀?”
晚饭是一起吃的,奶茶店校内有,逛街?她知道自己对逛街并不热衷。
“我们在……吃夜宵。”
尹清书“哦”了一声,刚要说让她早点回来,就听见背景里有人在说“美女,能请你喝一杯吗?”很快他被拒绝了。
程如箦听见身旁一男一女的对话,绝望地闭上眼,捏紧了杯脚。自己果然不适合撒谎。
“你是不是在酒吧?”尹清书猛地站了起来,身旁低着头一脸专注紧张听着动静的钟暾被她吓得一个趔趄,往后退了退。
钟暾听见尹清书又接着问:“你真的是和同学一起吗?”片刻后脸色终于缓了下来,叮嘱她早点回来,就挂了电话。
“怎么了吗?她是在酒吧?”钟暾忧心忡忡地看着尹清书问。
“小样儿,还敢撒谎骗我。”尹清书推了推眼镜,轻哼一声。“她说还有个男同学,经管院的……”
“男同学?”钟暾听到这瞬间从忧心转为了焦躁不安,她皱起眉头问:“这么晚了和男同学喝酒?不好吧?”
尹清书略带嫌弃地笑看了钟暾一眼,又安心地坐下了。“这你就不懂了……”
钟暾转身快步往门口走。“你先吃吧,我出去一趟。”
“诶你?”尹清书想说人家约会你去做什么电灯泡,钟暾却已经关上了门。
尹清书像个空巢老人,伸出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她眨眨眼,将双臂环抱在胸前,终于在恋爱的空隙里思考起她一度磕过的CP来了——她该不会来真的吧?
林言之又不在,可恶,都没人听她分析。
越想越觉得可疑,尹清书甚至忘了去拆夜宵盒,顾自坐在椅子上来回扫着对面两人的书桌,认真回想起来。
*
接完电话程如箦重新将手机放回衣兜里,没多久钟暾又打来了。她看了看来电显示,装作没看见,按灭了屏幕。
钟暾站在北门外有些茫然,她打了好几通电话,程如箦都没有接,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故意的。
地图软件显示北街大大小小的清吧酒馆有十来家,没办法,她一家家找了过去。
运气说不上好,或许也说不上坏,第六家,她走进门就看见了吧台边的背影。
撑着头,正在看手机,不像是和两边的人很熟的样子。
钟暾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继续往前走还是转身回去,她的意思自己再不懂,就真的是厚颜无耻了。
算了,就算是室友之间,关心她的安全也会这样做的。
钟暾为自己开脱着,走上前去,将她右边那个若有若无地往左靠的人往回挤了挤,硬塞到二人之间。
她轻撑着吧台,装作若无其事地低头看她。
程如箦抬头,脸上丝毫没有醉意,眸色清亮,带着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