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施琅此刻已经全然顾不得礼数,他说:“钱穆兴,你这是强词夺理!”
“够了!”赵继勋震怒,“朕早说过,此案了结了,齐施琅,你屡次上书要朕严惩钱家,朕已经遂了你的意,要斩了钱顺,如今你还要逼朕问罪钱子闫,你如此针对钱家,到底是为了公道?还是你自己的恩怨?”
齐施琅怔然了,他的愤怒,反抗,此时好像一股脑儿地消失了,脸上的怒色褪了下去,脖子上暴起的青筋也见不着了。
赵继勋是自己心存袒护,又有些心虚说:“朕念你直言上谏,看重你的胆量与坦诚,今日之事可以不与你计较,这事之后不许再提!”
齐施琅终于明白,他和段玉成一样,都命如蝼蚁,所做的一切都无异于蚍蜉撼树。
可不奋力一博,谁知道这树到底撼不撼得动?公允这条路上已经沾了血了,多沾点又怎样呢?
齐施琅眼中含泪,活过半生,没有比这一刻更清醒的时候了,他平静地开口:“臣不敢逼皇上处决钱子闫,只恳求皇上重查当年旧案,沧州衙门,当年的考官,还有段氏父子的街坊邻居,请皇上下旨,令大理寺明察。”
赵继勋站起身,想骂,却又被齐施琅堵了回去。
齐施琅的声音陡然加重:“皇上!臣今日之谏为死谏!求皇上,亲贤臣远小人,做个万民所仰的盛世明君!”
不等赵继勋再要震怒,齐施琅便直直地撞向殿柱,他这一撞,一点活路都没给自己留。
一个无足轻重的举子命求不来公道,那再加上一条,总该够了。
赵继勋呆愣在原地,他撑着眼,腿一软,晕了过去。
众人从方才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一窝蜂向赵继勋涌去。
只有唐祈醉,她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愕的神色,一双桃花眼还怔怔地盯着头破血流的齐施琅,她好像真的被吓着了,连眼睫都在微微颤动。
就这样望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始挪步向外走去,身后那些关切赵继勋的嘈杂,她好似已经全听不见了。
齐施琅太正直了,正直到碍了唐祈醉的路。所以这样的人,唐祈醉很早就开始算计了。
当初行宫坍塌的案子,王季青是唐祈醉审出来的。
王季青告诉唐祈醉,说他是受赵乘风的命令,可赵乘风根本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去策划那么大一场谋杀,有能力做这些的只有当今天子。
赵继勋想杀明千忆,他想毁了邶朝与东濮的和亲,明千忆就像两国的盟约,赵继勋想撕了这纸盟约,他不满邶朝的现状,不满于只拥有这一隅之地,他想要更多。邶朝如今国力强盛,是建国之后最鼎盛的时期,所以赵继勋想挑起战争开疆扩土,可东濮已经甘愿做附属,赵继勋没理由再打,只能让明千忆死了,挑衅东濮,让东濮主动出兵。
唐祈醉早猜到了,所以她告诉王季青是赵继勋要杀他,又逼疯王季青。
王季青疯时不断呢喃着“是皇上要杀我”,唐祈醉知道,这疯言疯语势必会被齐施琅听去,赵继勋从那一刻起,对齐施琅的信任就崩塌了。帝王的自负多疑是与生俱来的,哪怕齐施琅从来没想过行宫刺杀案幕后的人是赵继勋,他还是会受到无尽的猜忌。
这是唐祈醉做的第一步。
赵继勋此次百般维护钱家,钱家背后帮助赵继勋是一回事,从前赵继勋还是荣王时,为讨钱穆兴欢心,逼死段文进,扶钱子闫金榜题名,他也跟着策划了。唐祈醉笃定赵继勋会想方设法不查这案子。
齐施琅骨子里便是刚正不阿的人,他不会容忍这件事就这样被蒙蔽过去,所以钱家的事,唐祈醉都好似不经意地将这些事无巨细地透露给齐施琅,她知道齐施琅会上谏,会引得赵继勋不满,她本以为齐施琅参死了钱顺,赵继勋就会想由头流放齐施琅。可赵继勋没有。
于是唐祈醉剑走偏锋,安排齐施琅监斩段玉成,她在刺激齐施琅,她在逼齐施琅继续上谏。她知道,齐施琅已经彻底失了君心,再要直谏,赵继勋真的会震怒,会革了齐施琅的职,让他再也爬不起来。
唐祈醉低估了齐施琅的坚守,她想除掉齐施琅,让齐施琅出局,可没想到齐施琅竟然会以死直谏。她算尽天下,洞察人心,独独算漏了这世间真有人会为了所谓的公允把命送出去。
天边突然轰鸣起来,唐祈醉一手扶着墙,这条长廊好像看不到头,唐祈醉走了这么久,还是没从高耸的墙中走出去。
雨倾巢而下,唐祈醉身上没淋上一滴,岑无患撑着伞,一把油纸伞尽挡了唐祈醉,岑无患头上一点边也没挡着。
雨珠从他瘦削的脸上划下去,岑无患的眼中是说不出来的落寞。
唐祈醉顿步,扶墙转头看着他。
“是你吗?”岑无患沉声问。
他是何等聪明的人,从看见唐祈醉的反常之后就开始怀疑,之后一层层拨开云雾,看见了真相,可他不愿意相信。在岑无患眼中,唐祈醉的杀伐果断和处心积虑都不过是为了在吃人的世道中能明哲保身。
唐祈醉看着雨将岑无患的头发打湿,说:“是。”
岑无患的手不由得用了力,竹子做的伞柄也被捏出了裂痕,他又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为了报复邶朝,让这么多无辜的人到死都见不到一点光?”
唐祈醉不想再直视岑无患,她偏开头,衣袖下的手微微颤抖,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
岑无患牵起唐祈醉的手,将伞放在她手中,说:“你算无遗漏,连我也利用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