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祈醉回绝道:“不了,我便不打扰你们兄弟叙旧了。”
唐祈醉前脚刚走,应庭洲后手便将门关上,他指着门外,情绪激动地对岑无患说:“离恙,我同你说你离那女人远些!老子活这么久,头次有女人一个眼神就吓得老子腿软的,那女人不简单,你听师兄的……”
岑无患听得笑出了声:“你和她又不是第一次见,这次才被吓着?”
应庭洲摆摆手说:“之前在大理寺里她没拿正眼瞧过我,我一直只知道我们邶朝的女相倾国倾城。”
“说正事,”岑无患向屋内走着“你方才要与我说什么?”
应庭洲一拍脑袋,猛然说:“那个中书令被查了!”
岑无患脚步一顿,说:“他怎了?”
应庭洲:“上头说是贪污受贿。”
消息来得突然,陈昭辅今早还上着朝,晚上便被请进了大理寺,朝夕之间便能改变一个人命运的,这事和唐祈醉脱不开干系。
岑无患随意在一匹檀木椅上坐下,说:“那陈昭辅现在如何?”
“不知道,应该还未过三审。”应庭洲说着也坐了下来“师父让我告诉你,尽量保住陈昭辅。”
岑无患:“我自然知道。陈昭辅若真是受贿进去的也就罢了,怕只怕是有人想掌控中书省,故排除异己。”
应庭洲有些心悸,气弱道:“你怀疑唐祈醉?”
“不是怀疑,”岑无患的眼中好似有火在烧“就是她。”
应庭洲见岑无患这副模样,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凉茶,递到岑无患手边,宽慰道:“她为非作歹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你别气。”
岑无患端起凉茶一饮而尽,心头的怒气好像被浇灭了些:“她这是杀鸡给猴看。”
树上的蝉在黑夜中叫了两声,岑无患抬头看天,天黑黢黢的,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四四方方的平昭府困着他,战场上势如破竹的少年将军此刻却突不破上京城的门,统领数万将士的云麾将军在这上京城中连巡捕都调令不动……
岑无患第一次觉得有些悲凉,说到底他怨恨的不是唐祈醉,他只是不甘强权之下,自己只能忍气吞声、为人棋子。崇德帝给他无尽殊荣,却不愿再给他半分权利。
夜深了,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人行色匆匆地向相府赶去。
段从谦曲腰行礼道:“唐大人,事儿办成了。”
唐祈醉的头发散着,脸上也未施粉黛,看上去是准备就寝的,她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说:“人处理掉了么?我可不愿等那三审。”
段从谦缓缓直起身子,说:“派人处理了,到时便告诉陛下是畏罪自杀。”
唐祈醉轻点了点头,说:“陈昭辅死了,中书令这个位置总要有人顶上的,你作为吏部尚书,举荐人的事理应你管。”
“下官明白,宣德侯的公子宋逾明正在京中没个去处。”
宣德侯宋恕己是崇德帝还是太子时的太子少师,也是先帝时期的丞相,从前权势滔天,甚至比起当今的唐祈醉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后主动辞官,先帝破例封他为宣德侯,当了个闲散人。
唐祈醉打了个哈欠,闭着眼略显疲惫地对段从谦摆了摆手,说:“夜深了,此事明日再议。”
段从谦又行了个礼,识趣地退了出去。
昏暗中的唐祈醉睁开眼,方才那股慵懒劲全无,凌厉的目光在烛光下看起来熠熠生辉,她站起身,随手绾了个髻,出门时又顺手捎了件衣裳,便消失在黑夜中。
一阵风呼啸而过,抖落了梨花树上的几片花叶,雪白的花瓣飘飘然地落在一盏紫砂壶边,宋恕己拎起紫砂壶,声音暗哑,说:“你来了。”
火红色的衣摆带起了地上的片片花瓣,唐祈醉坐到宋恕己对面,语气中有几分讥讽:“宣德侯料事如神,早早便摆茶候着我了吧。”
宋恕己举着茶盏的手悬在半空,他抬眸对上唐祈醉憎恶的眼神,心一沉,说:“裕安,这声宣德侯别人都叫得,就你叫不得。”
“哦?”唐祈醉牵动嘴角,勾出了一抹更讽刺的笑“在你眼中,我和别人竟是有分别的么?”
宋恕己到底是没喝手上的茶,他将茶盏放回桌上,语气中竟有几分痛苦:“你还在怨我?”
唐祈醉:“怎么会?我如今做到这般地步,也该明白人情似纸张张薄这样简单的道理。”
宋恕己的嘴唇竟然有些颤抖:“裕安,这些年我心中的痛苦不比你少……”
“痛苦?”唐祈醉反问,她面色阴沉,眼中又尽是破碎之情,此刻她终于揭下从容淡定的伪装,字字诛心道:“你见过唐家高墙坍塌、血流成河的模样么?见过我父亲被迫认罪时的模样么?见过我母亲被生生塞进棺材时的绝望么?你都没有。你在这儿闲云野鹤这么多年,现在告诉我,你心中的痛苦不比我少?”
多少年前叱咤风云的宋恕己,此刻竟然在一个少女面前被训问地像个罪人,他听着唐祈醉的质问,眼眶竟然红了:“你难道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么?”
唐祈醉鼻头一酸,一滴清泪从她的脸颊划过,她竟笑着说:“好啊,我看看。”
宋恕己呼了口气,似乎是镇定下来了,他正色道:“我这条命自然会抵给你,但不是现在。我这条命,得留着给你铺路。”
唐祈醉看着宋恕己,没吭声。
宋恕己看着唐祈醉,终于决定揭开多少年前的往事。
“当年唐家被冤谋逆,我是第一个不信的。我与唐陌相识多年,他什么为人我最清楚不过,我相信他,谋逆之事他做不出来。于是,我日夜跪在政和殿前,求先帝重查此案。可先帝心意已决,三审之后,还是要处决唐陌。我自知无力回天,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出兵。倘若我直逼中宫,或许能换取唐陌一条生路。只要救出他,谋逆的罪名、后世的唾骂我都甘愿承担!可唐陌,他太了解我了,他在诏狱中请求见我最后一面。他告诉我大局已定,他必死无疑,何必再搭上一个我……后来,后来……”宋恕己哽咽了“他自裁了,人人都以为是我大义灭亲。”
大半个晚上都未曾出现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从云头里冒了出来,此刻正高悬天上,流光打在梨花树上,看着圣洁。
宋恕己将茶盏中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他“砰”地一声将茶杯砸在桌上,说:“裕安,苟延残喘的日子我过得太久了。你可愿意同我一起赌一把?”
唐祈醉抹了把眼泪,问:“赌什么?”
宋恕己唰啦一声站起来,身上的花瓣簌簌落下,白眉下的眼睛流露出泼天的杀气,他咬着牙,说:“就赌这荒唐的王朝还能存活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