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着光,乌发浓眉,笑得既侠气又漂亮。女子盯着她,心底忽然有热流涌出来,她喃喃道:
“姑娘,我是牌坊村的。”
江雪寒忽然就笑不动了。
牌坊村,顾名思义,村中立着一座座牌坊。
贞节牌坊。
柳州有言,娶女应娶牌坊村,就是因为从牌坊村出来的女人,个个顺从,贞烈。三从四德,夫为妻纲,丈夫若死了,她们便毫不犹豫地投江自刎。
当地官员感其品行,每有一位殉情的贞洁烈女,就会在村中立一座牌坊。渐渐的,各村各地有多少贞节牌坊,也变为了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
如今,柳州的牌坊已经多不胜数了。
厢房内,江雪寒替女子擦干净身体,又上了清淡的饮食。女子狼吞虎咽地喝着白粥,鼻子一酸,又流下一滴清泪。
“江姑娘,我不如去死了。”
“你怎么说这种胡话?”江雪寒瞪大眼睛,怒声道。
女子模样二十出头,看样子与她同岁。江雪寒蹲下看她,放缓声音循循开导,“莫不是遇上了什么苦难?说出来,兴许我们能帮你。”
“姑娘……”女子抓着她的手,呜呜哭了起来。
“我家境不好,父亲好堵,欠了不少债。我那弟弟也到了读书的年纪了,家中急着用钱……”
“柳州的巡抚,王大人,说只要牌坊村再有一个贞节牌坊,半年的功绩就算圆满了。”女子流着泪,哽咽,“我夫婿又正好病逝。于是那王大人就派人上门劝说,若我自愿当贞洁烈女,他自会解决我们一家的债务……”
“岂有此理?”
江雪寒听得青筋毕露,“你父母呢?他们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吗?”
“他们说,为了一家老小,为了弟弟……”
“简直荒唐!”
江雪寒涨红着脸,关上厢门风风火火走出来,站到众人面前,又连喝了魏铭三杯御前龙井才堪堪好转。
“人呢?”魏铭看她。
江雪寒闭上眼睛,鼻孔冒气:“原本要死要活的,我就下了点药,现在正睡着呢。”
“……不多,就睡一天。”魏铭在她脸上盯着,浑身不自在,就又补了一句。
又过一天,船停靠岸。
江雪寒给了女子一些银钱,把她安顿到客栈。这事儿原本就这么了了,可走出客栈,她看从小生长的柳州,烟火繁杂,行人叫卖,忽然有点恍惚。
她是回家了,可心中没有半分喜悦。
这片生长了二十余年的土地,她看在眼里,竟觉得有些陌生。
柳州很大,这儿的百姓家家拜神,当地又供奉一名名曰妈祖的女神。
“怎么了?”秦策看她神色恍惚,关心问道。
江雪寒摇摇头,朝他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压下心中的不适。
江雪寒先回了趟家,看看父母。
江家是村子里的富户,江爹看门外来了一行人,连忙洗干净手上的血水,又体面地往身上掸了掸。
他快步走到门前:
“贤婿,可有我儿有消息?”
秦策还没开口,江雪寒走到二老面前,把京城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他们。
“江向天欺君罔上,如今正在狱中,他托我给你们报平安。”
江雪寒实话实说。
事到如今,她也不能做些什么,爹娘又是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也不好瞒着。
若论心情,倒还是她更委屈。
江雪寒说完,长叹一口气,又想跟二老说说自己的遭遇,可她一连喊了几声,两人的表情都是呆滞的。
“爹,娘?”
眼前一阵劲风呼过。
她脑中一片空白,耳朵似有轰鸣声,天旋地转,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恍惚了。
就像她知道,江向天占了她名次的那一天。
秦策快步挡在她身前,魏铭牢牢扣着两人身体。
而她生他养她的爹娘,正红着眼睛,张牙舞爪地,用这世上最恶毒的言语咒骂她。
“你个赔钱货!弟弟入狱你不晓得救!还有脸回来!”
“我们江家的独苗苗啊……亏他一口一个阿姐,向天怎么就摊上你这种冷血冷情的长姐!”
“妈祖娘娘!都怪我我老江杀孽太重,我江家实在是,家门不幸啊……!”
二人嘴巴大开大合,哭得困天黑地,起初还目眦欲裂地咒骂着她,到最后,两人哀嚎一声,竟是跪在地上,朝上天磕头。
魏铭见二人不再动手,也就放开了。
他转过身,看呆愣在一旁,好像被抽了魂的江雪寒。
他淡淡开口:“你的家事,我不多做干涉。”
是啊,是她自己的家事。
无关秦策,无关鱼回风,更无关魏铭。
江雪寒仓皇一笑。
内心深处有什么维持已久的东西,就此释然了。
她吸了吸鼻子,笑着抹干眼泪,环顾四周,又回忆自己从小长大,生活十余年的地方。
她不过离开短短三个月,这里的一切都失去了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江雪寒闷着声从袖口里掏出三吊钱,扔在栅栏面前。
“爹,娘,江向天欺君罔上,江冷不忠不孝。”江雪寒垂着眼睛,一字一顿,声如斧凿,好像强行劈开自己与这片土地十余年的羁绊。
“这三吊钱,权当为你们养老送终。”
“此后,你们就当没有这个不孝的女儿罢。”